上世纪三十年代,老荒地村有着六十多户人家,散居在暖水川边上,过着靠天雨吃饭的日子。有那么几年,都说山里有啥地方的人得罪了老天爷,连续三年干旱,让河川干涸,土地冒烟,苗不发芽,山树枯死,连背阴地的野草都很少能绿起来。村外长年喷涌不息的暖水泉,也因天旱而出水不旺,有时还出现断流的现象。遇到这种情况,村人们就只好肩背担挑,驴骡驮运,到十几里外的另一眼山泉去买水,日子就过到了水贵如油的境地。
三年干旱,让殷实人家的粮仓都亮出了底子,那些个租田耕种的农家,眼见就闹开了粮荒,满山遍野寻找着能吃的东西。有的人就饿倒在山沟岩根之下,在一种虚脱中缓慢地逝去。
山里的狼群却因食足了人肉而壮大,三五成群,大白天就敢到村庄边的山头上,狗一样地蹲视着。凑热闹的狐子也会在隐蔽的地方,“噢、噢”哭泣不停。每当这个时候,老荒地的村人们,个个都头皮紧紧的,嘴上嚷嚷着打狼呀,打狼,各自却都退缩到家里不敢出去,互相猜想着,这不知谁怕是又要走了!
地方上的人都相信狼有神性,是山神爷的看门狗。狼的出现和哭叫,那是山神爷亮出的旨意,说明村子里有人就要死了。而吃了人肉的狼眼一个个变得血红,盯着人的时候,嘴上都会发出“呜呜呜”的咒语。身虚体弱的人遇上这些狼,十有八九会被摄了魂去,交到威风八面的山神爷面前。那山神爷是不吃人肉,只吃人们的魂魄。没了魂魄的人自然成了行尸走肉,自动送到面前,成了狼和狐子饱肚养膘的好食物。
大山里的人们开始逃荒了,人少了不敢远走,就几家一起有往西南去,也有往西北走的。前者都去了陕西关中,后者则逃荒到了传说中的米粮之川大后套,也即所谓的口外。
耿家是老荒地村的一大姓,族上的由来可推到七代以上。按家谱所载,和后人代代相传,耿家祖上曾在明朝的时候出过一个举人,在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当了十几年的太守。功成名就后,老举人返老还乡,在老荒地村开立了学堂,想教育后人能再有几个出息的人物。
可惜,举人功名盖于乡里,寿数却不济,荣归故里没几年就病死了。朝中念其贡献,族人念其功德,乡民念其声名,儿孙念其养育,共同在老荒地村的西南一隅,那口福水长流的暖水泉边,修建了一处庙宇,立了一尊大石像以示记念。
老举人的墓地选址在与村子一川相隔的头道梁上,一处面向西南,后有山头前有川的风水宝地上。在老举人的墓前,碑石林立,石人石马排列于道,与泉边庙宇遥遥相望,互相映衬,更显出一种大气势来。耿家的后辈儿孙,都迷信着墓地风水,论资排辈的死者,多以家门分列出一片又一片的坟墓碑石。一代又一代下来,墓地越扩越大,蓦然一看,比活人居住的老荒地村更令人醒目。
时日久远了,围绕坟地的石人石马,就演义出许多的传说,最有趣的要说老举人坟前的石马,常常在月色朦胧的晚上,到山田上偷吃庄稼。几次三番之后,种田的农人隐于地畔,发现白马到了地里,就偷偷地近前,投出手中的镰刀,正中了马后腿。白马一声长嘶,转瞬不见了踪影,地上却留下一溜血迹。耿家人第二天到坟地上走动,发现了老举人坟前的石马,腿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两方面消息一结合,传说就出来了。说几天之后,砍马人在那块地头拾了一个元宝疙瘩,高兴的咧大嘴大笑时,一场冰雹过来,不偏不倚,把那片山地打得颗粒无收。
关于耿家老先人的传说,在耿家的族人中有着讲不完的故事。耿家后人中有好事者,曾整理记录了好几本,可惜因为年景灾祸,散佚不知处了。再说老举人死后,方圆十几架大山的家业,逐渐被后人一分二,二分四地分解了,家口也从老荒地分流到附近的山山沟沟。后来,举人儿孙中就有了败家之子,吃喝嫖赌偷,许多的山地渐渐为外人所侵占。二道堡、三道堡、南凹梁、西沟门、老牛沟,还有老荒地后沟底的白家湾,都属于这种情况。
作为祖业最正宗的所在,便是这与老坟距离最近的老荒地村。村中的耿力贤一家,属于老举人的第五代传人中的大门头,由于其名下人丁兴旺,儿孙众多,又是村里年岁最大的长辈,自然就成了耿氏家族的掌门人。只是随着家门凝聚力的消亡,人口的四散飘零,土地被外姓人一点点所分化,以及国家动乱,土匪横生,干旱连年的影响下,这掌门人的角色也中道衰落,慢慢成为耿姓家人眼里的一个符号。
随着年龄的增长,耿力贤慢慢地谈忘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心思和精力全用在了自家名下的家务之上。他名下的家业几架山地,除了自留的一部分外,全分到了几个儿子名下。这些山地有的是自家人种着,有的租给了一些佃户耕种,还有的因为干旱,完全的撂荒了。正因为如此,没落了的耿家还有着多年的老家底,较一般人家,还是多有一份宽裕。
山地是靠天雨长庄稼,几年干旱下来,好些佃农断了米粮,耿家也虚脱了不少财力。这时的耿力贤年事已高,家中八个儿女都已经婚嫁。大儿耿福天,娶妻老荒地前沟白家的女子,生有两女,却都没活过八岁相继夭折,两口子就一直和老爹老妈住在祖传的大院;老二耿福地性子刚硬,脾气暴躁,娶妻二道堡候家,育有四儿两女。长子耿光德已成家,次子耿光亮刚入毛头小子的行列,两个女儿还都没出阁。三儿耿福水是个秀才出身,娶妻三道堡乔家,膝下一儿三女。因他学业无成,更没能求得功名,成家后到附近的哈镇上,当了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四儿耿福山没念几天书,就回家下地受苦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生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娶妻四道梁仇家女子,育有五儿三女,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老五耿福志,十三岁头上出天花死了,同时夭折的还有一个小妹。最小的老六耿福川,个头高大偏瘦,长脸上眉眼英俊,身架自带几分魁梧。还有两个女儿,都嫁在了周边地区,家境都还不错。
家中老小的耿福川从小到大,苦没多受,事没少经,练出一张爱虚言的好嘴头,和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省事人性。这样一个人,刚过十八岁,家里就给娶了一房媳妇。两年之后,媳妇却一直瘪着肚皮,没有一点怀孕迹象。耿家上上下下都很挂心,先是请了老中医上门诊治,配了许多药,海量让媳妇往进吃,却不见效果。本着无后为大的古训,在耿老爷子的极力窜掇下,让儿子休了媳妇。女人含愧而去,另嫁他人,很快就怀胎生子了,消息反馈到了耿家,问题就集中在了耿福川身上,才知他虽有功能,精液却在体内逆射不出,自然不会让女人生育了。生理性的毛病,在当时的山区尚不能治,纸里又包不住火,那些个原本还热心为媒的人都回避不前。这样一来,耿家虽有家资,耿福川的婚姻还是给晾在了干滩上。
这一年年初,天灾所迫,一直雄心勃勃想发家致富的耿家老二耿福地牵头,引领了后沟底的白胜勇家和沟西的牛得草两家,加上五六户熬不下去的佃农杂姓,合伙了三十多口人,要往口外去谋生路,也可以说是要逃难去。这是一件大事,行前,小有家业的耿老爷子耿力贤,把自家儿女全招呼到大窑里,开了个家庭会议。
耿力贤盘腿坐在炕上,对全家人说:“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福地准备走大后套,这我支持。我听人说那地方旱涝保丰收,到处都是平展展的荒地,因为没人耕种都闲置着。我听人说这些都是无主的地,谁开垦算谁的,而且那地肥的撒下种子就长庄稼。”顿了顿,瞄一遍静静的家人,继续说:“你们兄妹中,谁想跟福地去,我也同意。不为别的,为他路上能有个伴好招呼,就是到了那地方,也能多占一块地盘。将来这边实在熬不下去时,全家人也好有个逃难的去处。”再一停顿,耿福地就插话说:“咱爹是怕我们一家人动身,路上不放心。就我看,你们都先不要乱打主意,等我上去看明清况后,再过去也不迟。”一顿,没容别人表态,耿力贤又接过话说:“爹不勉强你们哪个,可是全守在这穷山旮旯,等着天老爷给下雨,那是没指望的事。各家自己拿主意,想挪一挪的不要等了,还是一起上去吧。”
和父母一起生活的老六耿福川,由于婚姻问题而冷了心志,突然动了跟二哥到口外看一看的念头。无家一身轻的他轻描淡写接话说:“大哥身体不好,三哥又不是受苦人,四哥儿女太多,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想跟二哥一起上后套去。”一向言寡的老母亲一听,急急反对说:“你一个人,又有那个毛病,还是留在家里慢慢治疗吧。再说,娘正托人给你说亲呢,过几天就要回话了,你走了咋办?”母亲本意是舍不得小儿走,反而刺激了他更坚定了决心。耿老爷子思谋了片刻,表态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你跟了你二哥一家走,爹也就放心点了。”
十多户人家动身的那天,村里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没有到地里干活。实在说来也是天旱的没啥营生可做,人们一个个都变得懒惰了。对于这么大的一档子事情,自然又一个个踊跃而来,集中在村口的土路上。他们中有上路的姊妹互抱了哭泣的,有老人颤音嘱咐儿子的,还有老娘抱住孙子不放,媳妇跟着哭泣的,情景图令人画笔难描。无亲人上路的村人,更多默默地站在村口的坡道边,握手道别,以目相送。
领头的耿福地背着包袱,领着六弟耿福川和全家人跪倒在了父母面前。他说:“爹,妈,儿子不孝,在你们这把年纪的时候,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你们要多保重身体,等儿在那边站住脚了,就回来接你们也上去。”耿力贤鼻子一酸,说:“我们老了,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你们的路还长着呢。都起来,起来起身走吧,走吧,路上多多注意安全就是了。”一家人从地上站起,个个膝盖上都沾着两片黄土。
在心急上路的耿福地臂膀一挥的招呼下,三十来号人的远行队伍,三步一回头离开了老荒地村,送行的家人夹在他们中间,显得队伍人数更多了。
这时,提着鸽笼子的耿光亮,突然失声叫嚷说:“爹,爹,你快看,鸽子咋不动弹了,是不是死了?”走在前面的耿福地闻声,回头瞪了儿子一眼,说:“这大出行的,你是嚷嚷甚了。”人们又都伫下足来,耿福地接过鸽笼看了看,发现鸽子躺在里边一动不动,随手就递给了闻讯跑过来的憨娃耿光大。耿力贤跟了过来说:“光大,你赶紧回家再捉一只让他们带上,到了后也好捎信回来。”耿光大没有理会爷爷的话,掏出鸽子用手指捏住了嘴,同时堵了鸽子屁眼,然后对着吹了两口气。说来也怪,经此一弄,僵硬的鸽子脖子一伸腿一蹬,悠悠地活了过来。
耿福地见状,抚摸着这个侄儿的头,对人们大声说:“老家难离呀!连这只鸽子也舍不得走。鸽子不想走,咱们人还得走。爹,妈,你都回去吧,你们不回去,我们也走不动。”耿六也嚷嚷:“大家都回去吧,我们这么多人,一路上会没事的,等大家都平安到了那边,这只鸽子会送捎消息回来的。”耿老爷子柱着拐杖,摆手说:“你们走吧,走吧,人们想送就让再送一程。这一走,就是几千里的路程呐!”
送行的人群中,耿仇氏抱着小儿耿光祖,这个迟迟不会说话,还没叫过妈的小人儿,出人意外不停举着小手,嘴里呀呀而语,口角流着明亮的口水。远行的老佃农石广老汉,领着全家正好走到跟前,被逗乐了,说:“这娃,还没断奶,就好象啥事都懂一样,真是亲死人了。”耿仇氏笑说:“他懂个啥,到现在连话还不会说呢。这是跟上大人看,瞎激动呢。”跟着反问说:“你们一家土窑都挖好了,咋又决定走呢?”石广老婆委屈说:“我死活不同意,可他爹下了决心非要走。还有朝阳,人家小俩口也都同意走。”石广老汉说:“没办法呀,这一家老小尽是吃饭的嘴,再不走就该饿死了。再说,我在村子里,就佩服二爷这个人,相信他认定的事,准没有错。”
耿候氏小脚悠悠地过来了,与耿仇氏妯娌两个拉了手,互相叮咛着家里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两个女人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人生一世彼此最后的诀别。
耿光祖突然发出一声怪怪的、如同猫打磕睡一般的啊呜声,惹得周围人都哈哈笑了。
耿老爷子上前摸着孙儿的大头,说:“你个小东西,看把你心急的,是不是也想跟着你二爹、六爹他们一起走呢?”耿光祖眼睛亮亮地追逐着行走的人们。老爷子亲不过这个孙儿,从媳妇怀里接了过去,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自语说:“可惜你太小哟,等过上两年,你两个叔老子在那边站住了脚,到时,咱们爷孙好一起过去。”耿光祖在爷爷的脖子上,不停地“啊噢”着,像是应答,又像是在喧讲什么。谁能想到,这些奇怪表现,是一个蒙昧小儿,对自身将来命运的一种无意识的反应。
四年之后,失去儿子的耿仇氏,想起了这一天的事,终于相信了人的命运天定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