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后日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只有几个尖顶。”如果列夫·托尔斯泰对建筑的说道,怎么都算得上是真知灼见的话,位于印度阿卡拉的泰姬陵,看来便真是个那样的“尖顶”了,印度的,据说也是世界的。
赶到那里时已上午九点,南亚二月的太阳虽不那么炙人,却也以它的明丽与眩惑,早将泰姬陵照耀得一派光润莹泽。那是一座典型的伊斯兰风格建筑,一眼看去,至少那几个尖顶,已悄悄透露出它的异域血缘。晨雾从它身后不远的亚穆纳河升起,轻白如烟,似有若无,更给了它一份轻柔的神秘妩媚的端庄。后来我绕到泰姬陵背后去看了一眼那条亚额纳河,跟我见到的几乎所有印度河流一样,那条河也早已变得阴绿可怖,一派污浊。幸好我是后来才去看的,要不我对泰姬陵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会大打折扣。
早就听说泰姬陵如何了得,那是印度莫卧儿王朝第五代君主沙杰罕为宠姬泰吉·玛哈尔修筑的陵墓,整个建筑所用之上好大理石,尽皆采自322公里外的采石场,工程浩大。寝宫门窗及围屏皆以白色大理石镂雕成菱形带花边的小格,墙上用翡翠、水晶、玛瑙、红绿宝石镶嵌着色彩艳丽的藤蔓花朵,精美至极,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绝非无据。据说去一趟印度若不去看看泰姬陵,就等于白去。我自然也未能免俗,尽管时间匆忙,却并不甘心。
也是据说,打从泰姬陵建成以来的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为泰姬陵折服,极尽文字之奢华浮丽,留下无数动人诗篇。行前我稍稍做了点功课,网上有关泰姬陵的介绍与赞誉,可谓数不胜数。有云:只有当你真正站在她面前时,才会发觉,泰姬陵的美就是它自己,那种美以任何文字都无法书写。那也是我第一眼看到它时的印象。所谓“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那样的诗句用以形容泰姬陵也还真不为过。从建筑学角度看,泰姬陵之美真是无懈可击。远远看去,俏立于亚穆纳河畔的那个洁白晶莹的身影,恰如一个风韵少女,正微蹙秀眉,若有所思:浑圆是她的身体,尖顶是她的头颅,或者目光,两边的两座尖顶高塔,无疑就是她伸开的如舞的双臂。或者,她正在吟唱着一曲我无法听见却能感受的情歌。可那首歌到底是喜悦还是幽怨,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听出来。
自信对一座那样的建筑的朝拜,我是带有虔诚之心的,甚至,也想窥得一点爱的真谛。于是放慢脚步,那向着它的一步步的走近,也便成了一声声的聆听。每一步都像朝觐。每一声都是奢侈。不敢太快,太快无异于挥霍。
按照通常的理解,如果“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一语原来无非是个比喻,泰姬陵倒堪称一曲不折不扣的、以大理石凝筑而成的爱情交响。奇怪却在,伟大如泰戈尔者,却没那么说,在他眼里,泰姬陵竟是印度“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世界任一民族,都既有欢乐也有忧伤。问题在泰戈尔所说的那滴眼泪,到底是印度历史上的一滴伤心之泪、耻辱之泪,还是欢欣之泪、喜悦之泪,却无以判定。但无论如何,比喻既凄美如此,故事亦凄美如斯:那个来自波斯,名为阿姬曼·芭奴的女子,既美丽聪慧,又多才多艺,入宫十九年,曾用自己的生命滋润了也见证了国王沙杰罕的荣辱征战。沙杰罕为此封她为“泰姬·玛哈尔”,意为宫廷的皇冠,真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可不论中外,红颜自古多薄命,生下第十四个孩子后泰姬死去,传说沙杰罕竟为此一夜白头。
君王当然也是人,再怎么骄横勇猛的帝王,也终有脆弱无力的时候,可以在挥手间以铁血与杀戮掠地千里,令万邦臣服,却留不住卧榻枕边水样的温柔。无论中外,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英国的辛普森之于爱德华如是,唐代的杨贵妃之于唐玄宗亦如是。于是沙杰罕动用皇族特权,不惜倾举国之力,耗无数钱财,历时二十二年为爱妻泰姬写下这段瑰丽的绝响。据云,痴情的沙杰罕原想在亚穆纳河对岸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陵墓,一白一黑之间,再以半黑半白的大理石桥连接,穿越阴阳两界,与爱妃相向而眠。孰料泰姬陵完工不久,他儿子竟弑兄杀弟篡权夺位,沙杰罕也被囚禁进了阿格拉堡。此后八年,据说阿格拉堡宫殿的每个月夜,透过一块水晶石的折射,都能见到一个伤心丈夫不眠的双眼,痴痴凝望着数公里外如洗月光中那个他所爱之人的陵墓。说起来也真够惨烈:一代枭雄为爱妻留下的建筑,最终却成了另一位枭雄用以嘲弄、讽刺他的对象。历史的悖论有时真像是出自一个极具幽默感的大师之手,令人不禁想起现代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在著名散文《一片树叶》中所说:“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人和花的存在,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可惜的是,这种欣喜又总是充满了惆怅,亦充满了惋惜的。
沙杰罕与泰姬的故事听听倒真够动人,也真够凄美。其实,沙杰罕和泰姬·玛哈尔,说起来既比唐明皇和杨贵妃要幸运得多,也比爱德华和辛普森夫人要辉煌得多。至少,沙杰罕夫妇都属自然死亡,死后尚能留在自己的国家。那座想象中的黑色宫殿尽管最终已成幻影,但沙杰罕毕竟还能与泰姬隔河相望,相思与忧愁,毕竟也还有个落脚之处。岂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最终竟由唐玄宗亲令赐死于马嵬坡,绞杀那位一代芳华的,无非一段轻若云烟的白绫,日后他若想凭吊,也只能面对茫茫荒野。霓裳羽衣的奢靡宴舞,赐浴华清池的凝脂腻滑,那场情动一时的所谓爱情,到头来竟化作一条勒紧贵妃脖颈、无血却有恨的轻飘柔绵的白绫,想想也长使英雄气短。而演绎于英格兰白金汉宫、温莎城堡的那场号称“倾国之恋”的主角,那个号称“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即将病殁时,接替他任国王的他的亲弟弟,却拒不接听他的电话,终只能客死他乡。当初放弃王位的决绝与豪迈,终未能换来王室日后的体谅与宽宥。而为那场所谓爱恋付出了惨痛代价的辛普森夫人,亦久久未能获准进入英伦——新近拍摄的电影《倾国之恋》记录的,正是那段令人唏嘘的斑驳故事,不同的是,这次的拍摄,却是站在辛普森夫人的角度,并以一个现代女子的不幸婚姻为副线,在现代与历史交错与叠印中完成的,用心可谓良苦。
——那样演绎出的故事,正如中国水墨画上,总是满满当当地留下的收藏者的钤印与题款,越是所谓珍稀之作,印章题款越多。初看,觉着那是对原画的糟践与破坏,再看,其实倒是对原作的补充与烘托,共同的参与往往绵延数代。历朝历代的时光,就那样沉积在画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痕。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的那句话,终归是对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该记住,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现实。”
——在泰姬陵转悠了一圈,我在沉思浮想中似乎突有所悟:帝王将相所有那些所谓的伟大灿烂的爱情,都与宫闱权斗的无边阴郁与呛人血腥难解难分,紧紧纠缠。杨玉环乃唐明皇的儿子之妻,父夺子爱,说到底无非乱伦,叫人不齿。爱德华一生倾心的辛普森夫人,其实是个有过两度婚姻的有夫之妇,且与爱德华如胶似漆之际,辛普森夫人尚未解除与她第二任丈夫的婚姻,想想亦令人瞠目。那一场场被历史滤尽真相,看似纯净、纯真得如同在山之泉的君王之爱,其实都或有那么一点儿隐隐的混浊,或艳丽得像用了不明配方的可乐,尝一口尚可,喝多了难免伤人。而当世中国,充斥于几乎数亿块荧屏的,不正是这些来历不明的玩意儿吗?
真情呢?当然也是有的。那种可让普通人亲见并效仿的、相濡以沫的真情,离我们并不遥远,因其就在人间,就在底层,就在我们身边。帝王君主的爱情故事再怎么缠绵悱恻,毕竟掩不住其中赤裸裸的情欲与童话般的虚幻。即便当时或也有过几丝可怜可叹的情愫,一经后人以献媚洗绾以夸张染色,便也变得光鲜耀眼,恍如来自天国神界,演成了爱的经典,几经岁月之河无情的漂洗,则会露出它脏污的本相。而千千万万贫贱夫妻,却世世代代在穷乡僻壤、穷愁潦倒中演绎着真爱的辉煌。他们满脸褶皱、满手硬茧,他们粗茶淡饭、衣裙褴褛。而他们的心,却丰富、敏锐、善良、纯真,是情感或直接说是爱的富矿。恰如达·芬奇所说,“物体的表面越是粗糙、无光泽,反而越是能显出真正的颜色,比如亚麻布……如果物体表面光滑,就很难看出真色,如草场上闪闪发光的青草、绿叶,表面是接受太阳的照射并反射出来,所以这些叶子因闪烁而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达·芬奇说的是绘画,其实心灵也一样:太纯太干净太光滑了,反倒叫人难以置信,也难以映出世界七色杂陈的本真,当然也难以积淀下那些甘苦自知的、一箪一饭、一瓢一饮的情感。他们或不懂得,惟似水流年,方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早晚都会跑到“似水流年”里去的,但他们绝对相信相知的可亲、守候的可敬。自然,他们死后,亦绝无可能留下诸如泰姬陵那样辉煌的建筑,但当我们思及亿万寻常夫妻间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当我们看到荒山野岭间那些荒草丛生的合葬墓时,当我们听说一个老太太在老伴去世后,向相关部门提出“我能留下他的身份证吗?留下,等我想他时,还可以拿出来看他一眼”时,难道不会隐约听见那或许凄怆实则温煦的絮语、看似无词却其实有情的心灵的歌唱吗?那种贫贱夫妻的墓葬,别说没有光华四射的尖顶,甚至没有些许的隆起,倒与大地完全融为一体。而大地的久远恒定,则是任何人工建筑无法比拟的。于是我认定,泰姬陵作为一座伟大建筑,虽也可归入列夫·托尔斯泰所谓的“尖顶”,可让它作为一场所谓伟大爱情的见证,说到底还是有些勉强:它传颂的,它见证的,无非一个显见用力过猛、加工过度的准童话故事,而非真正的人间爱情。
终于离去。缓缓离去,步不回头。离开那场辉煌而又阴郁,明明存在却有点儿虚幻的爱情。人谓:回忆是水草,经过了就会缠绕。此行匆匆去来,虽不露痕迹,却已思绪满溢。扪心自问:爱,到底是什么呢?深爱,又是什么呢?我仍不清楚,又似已明白,至少,深爱是个永恒的秘密——那秘密定在人世间,只在人心中。什么白马王子,什么“高富帅”,指望那样的奇遇与艳遇者,最终会遭遇什么呢?其时,我耳边轻轻响起的,翻来覆去都只是画家梵高的那句话:“你要相信,有一个人正向你走来,他会带给你最美丽的爱情。你要做的只是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好好的照顾自己。我知道这世上有人在等着我,但我不知道他究竟会是谁,所以,我每天都会很快乐。我们不能指望从生活中得到我们明明知道得不到的东西。生命只是一个播种的季节,收获是不在这里的。”那样的“收获”,或许没有泰姬陵那样富丽的殿堂辉煌的尖顶,但深藏于其中的,倒绝对会有足够演绎千古的凡世的浪漫、灿若夏花的质朴的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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