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赤乌八年,吴丞相江陵侯陆逊上疏孙权,请求明嫡庶之分;孙权遣使责备,又有人屡进谗言,终致一代名臣忧国亡身。)
(神凤元年(公元252年),吴皇孙权驾崩,谥曰大皇帝;时人传言大帝临终有欲召回废太子孙和,然为长公主孙鲁班所阻,未能如愿。)
“咳、咳……”
虽然额头似隐隐还有热晕,身体亦沉重地仿佛不是自己的;但这吴郡陆氏的单传之子,却仍能意识到,随着上一个梦境的逐渐远去,自己已在二十七岁这一年的某夜,挣扎着再次醒来。
此刻,他正瘫在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软褥上;而周遭那始终萦绕不去的幽雅香氛,却是母亲常熏的薰香。
他想挣扎着直起身子来,不料才刚一晃动,立马眼前又是一阵金星乱舞。
“别这样急,先慢点儿……”母亲的声音柔和得仿佛一池温泉,能抚平他心头的一切创伤,“你之前高烧始终不退,现在只怕虚透了,来,喝点儿药汤补一补……”
即便身体困乏无比,他依旧能辨出,自碗中溢出的香气,甘美醇厚——寻常婢仆断没有如此手艺,这药汤必是母亲所制,亦必定是耗费了母亲不少的心思;
但此刻,分明碗中汤香气诱人,分明母亲已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殷切地盼望他饮一口,他却一点想喝的意思也没有,只愣愣地看着母亲,半晌也说不出话。
“……诶?怎么不饮呀?病透了的人,如果不补补元气,那可好不起来,也就没有力气再多想别的了呀……”
他看见玉色的霜华,已悄然爬上母亲的鬓发;风霜的笔触,却在那曾经无比柔美的面庞上,把光阴细细描画——曾几何时,陆孙氏还是世间难觅的美韶华,一笑生双颊,胜却十里荷花;但终归花有荼蘼,世有迟暮,春华落去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
——而光阴不能侵蚀,唯温柔与爱的交织。
他可以拒绝母亲的汤饮,但他却无法对抗母亲纯出于慈爱的眼神。
“母亲……咳咳咳,”他略微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素色单衫,衬着披散的头发,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孤弱的婴儿,“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足足三日三夜了,”已年逾半百的陆孙氏,纵使在淡淡忧伤中,依旧长存着一份云萝花般温婉的风韵,“你高烧始终不退,全身灼烫如火炭——除却你两岁时,险些要弃世间而去的那场重病之外,这些年你还从没这样病重过。”
竟是这样么……
自然而然地,一种无名愧疚,油然而生——但他依旧羽睫低垂,目光黯淡,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母亲,孩儿有错,不该害您如此忧心……咳、咳,”他忍不住又是连声咳嗽,面色竟苍白得与一身素色单衫一般无二,“但是母亲,我现在需要的药……不是这个。”
“诶——可怜的孩子,心病确实需要心药医,”说话的方式,依旧是那般善解人意,但陆孙氏却也没有因此而让步,“但若身子没有力气,你想再多思索、多想明白些什么,也难熬得下来……想当初,你父亲……便是那场风波之后,忧虑过甚,茶饭不思,终究才……”
“——都过去多少年了,您快别说了……”
他如何不知道母亲平生最伤心的事,亦从小就最看不得母亲落泪,连忙挣扎着强支起身子,直接从母亲手上接过汤碗,狠狠饮了好大一口。
“好,好,不说了……我儿饮了就好,”陆孙氏轻轻引深紫色的重罗袖,悄悄擦了擦眼睛,才帮儿子将空碗端开,“要不要母亲为你再拿个软枕来,好好歇上一歇?”
“不……母亲。”
先前,是陆孙氏一直不肯收回,停在他嘴边的汤勺;可现在,却是他轻拽着陆孙氏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咳,咳……方才您也说,心病还需心药医,”顾不上气息犹喘,他将心头所念,一番全说了出来,“心气郁结,堵不如疏;现下家中懂得我的人,只有您了……孩儿恳求您,再多和孩儿说一会儿话吧,可否?”
“——儿呀,你愿意亲口和母亲说缘由,母亲真得放心不少……若是那时你父亲,也能——诶,暂不说他了,”这回陆孙氏倒真是说放就放,真不再表那些经年旧事,直接将话头又拐回爱子身上,“虽然母亲知道,君子堪忧者,莫过于天下事,国事,还有……家事;但由你亲口说将出来,心情……总是会有些不一样的。”
……
原本梦乡般美好的生活,缘何会变成如此?
犹记得,那是在建兴二年(公元253)的早春,春寒料峭时节,他不幸又犯了旧疾,只得回家养病;却没想家中,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报……将军,”报信的童仆跑得满脸是汗,“灭寇将军、都乡侯,丁奉……丁老将军来看望您。”
“……丁奉老将军来看望我?!”
有一瞬间,他真得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位丁老将军自赤壁战后,自兵而将,凭借一手飞石与过人的武勇,活跃在甘宁、潘璋、以及他父亲陆逊麾下,攻荆州、战夷陵、御曹魏、伐石亭,凡二三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事,尽皆留有一处身影;更在近日独当一面,雪奋短兵,诛敌无数,力拔头筹;今时身份之重,已远非昔日可比。
但这位丁老将军,原本资历辈分,实与他父亲同为一代,远远在他之上,本该是由他前去拜贺才对;可这老将军反倒亲自上陆氏家门来了,实在是让他大感奇怪,总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别别别,贤侄你千万莫来这套,某是个粗人,不看这些虚架子。”
他正要按晚辈拜长辈的礼节,给这位老前辈好好行个大礼,再好好赔一番怠慢之罪;却不想那须眉已有些泛白、眼目却甚是精光矍铄的老英雄,一把就将他拉了起来,脸上朗然快意之至,丝毫不见介怀之色。
“老将军,话虽如此,但为晚辈者,礼不能偏废啊!”丁奉越是不在意,他反倒越有压力,愈发恭敬起来,“您新建奇功,抗却尚未登门相贺,反倒是劳您先亲至家门了,于晚辈而言,实是大大的不该……”
“——嗨,人食五谷杂粮,又怎会没有伤痛疾病;何况你年纪轻轻的,得养好身子,才能为国家多多出力——你父亲(陆逊)昔日也是这么关照我的,”丁奉摆了摆手,神色亦甚轻松,“再说了,长辈来关心关心晚辈,有什么不妥?听闻你在柴桑的驻防卓有成效,连诸葛……太傅(诸葛恪)都对你另眼相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江东才俊有后呀。”
“老将军过誉了,军务如山,不敢玩忽职守罢了,”他保持着一贯的谦节,亲为丁奉添了盏热茶,“后辈新人,无功无绩,只愿效老将军——”
“——侄儿你这就太生分了,”丁奉微微一皱眉,“你父亲江陵侯,是我平生所敬的上司;你从戎前后,咱们之间的来往,自不是过分密切,但也绝不是生疏;所以别‘老将军’长短了,与旁人没个分别,好歹也叫声‘丁叔’嘛是不是——?”
“呃,好,老——丁叔,”这一下可真是窘坏他了,半天才又找着原来的言辞,“只愿效丁叔百战沙场,疾行雪夜,奇计击敌——”
“——可别,莫说你身子骨不合适,再说了,你老丁叔有什么好学的,一介武夫之勇罢了。”
话虽如此,但丁奉听陆抗提起冬夜“雪奋短兵”的壮举,嘴角也还是不自觉含了缕笑。
“若要学,还是当学你父亲,猇亭一场奇功,烧得个天翻地覆——其实吧,某今日上门来,一呢,是探访故人之后,后起之秀,身子骨好得如何了;二来呢……某寻思着吧,人若是开怀些,精神头总会好些,病也就好得快些;再说吧,现下也没什么当年人,能和某一同话一话当年的事儿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前辈并非是来兴师问罪,而是一时兴起来闲话的。
“一晃就是二三十年过去了……折冲将军(甘宁)、安东将军(徐盛),钱塘侯(全琮)、当阳侯(朱然)、以及令尊江陵侯(陆逊),都已成了梦里故人,只余某一个人在这江东了,”丁奉饮了口茶,目光之中,却隐藏着已逝去的远方, “真是岁月沧桑……遥想当年,我初到令尊帐下时,年纪也和如今的你相差不多呢!”
如今的自己?
他略微一低头,心下却是波澜暗生——这一年,已是他与爱妻相伴的第十个年头;然而十年之间,江东孙吴,却发生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变化。
围绕太子与鲁王二宫之争,朝臣结党动乱,最终惊动了他那已位极人臣的父亲,上书直谏至尊,明嫡庶、平动乱;怎料至尊疑怒,又有小人趁机陷害,一代名臣最终没有陨落于战火,却抱憾而终于内政风云中——甚至那位曾经年少有为的君主,于他父亲死后,仍然余怒未消;多亏他在朝堂之上,还能镇定自若,将那二十条针对他父亲的诬告,逐字逐句一一辩白,才最终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可闹剧却并没有因此而终结,反倒是愈演愈烈,直到孙权终于查获了鲁王孙霸欲谋害太子孙和的阴谋;然而,虎毒尚不食子,可这位堪比越王勾践的君主,竟将曾经的爱子与一众党羽赐死。
可后续的事情,却更是匪夷所思:至尊并未因此而巩固孙和的太子之位,反倒将其废黜,以平支持鲁王者之心;最终东吴的开国大帝,亦在七十一岁高龄驾崩,只留给后人,无尽的猜测与唏嘘。
江东,或许真得已不是,这老英雄少壮之时的江东了。
“听闻丁叔年方十三时,已是少年有志,能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抗以茶代酒,敬您一番。”
这倒真不是在客套,而是对前辈纯出内心的敬意——或许对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辈,聆听他们的絮叨,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
“诶,某虽然不能识文断字,但这些年来江东的战事,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故事啊,”丁奉兴之所至,已打开了话匣子,“某自十三岁时起,蒙甘宁将军看中,随锦帆兵众出生入死,尚不知江东有陆都督之风流;待到那一年,甘将军因病亡故,恰逢刘备举倾国之力来攻,至尊命某侍陆都督于帐下,某才明了此理:‘谁言儒者不仗剑,莫道书生不拜将’……”
……
这头丁奉说得高兴,将那大战夷陵的种种细节,讲得是神采飞扬,意兴酣畅至极;他一面津津有味地倾听着,一面却隐约好像听见,门扉之外,传来了些不太和谐的音符。
“——怎么?莫非你们(陆)奋威将军(陆抗此时之职)得的是什么会传染的疫症?否则安不见客?”
虽然有些细处听不太清晰,但这个傲然得甚至略有些趾高气扬的声音,光是语气就已让他颇觉得刺耳;但侧耳再一听,他却猛然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那么一些耳熟,再细细一思索,一个名字猛然从脑海中跃出——但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却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相反,一想起那个家伙,纵使丁奉还在笑谈,他却也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不敢……不敢欺瞒太太太太……太傅,将军……将军的身体已经较初回之时大好了……”门童的声音一抖再抖,显是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连小命也丢了。
“——哦?那是何故不见?”
“实……实不相瞒,并非将军有意……有意不见客,实是……早些时候……都乡侯,丁奉老将军来拜访,如今……如今大约还没谈完事儿……”
“——丁老将军也来拜访他?你们将军的人缘还真是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到访者的语气总让人无端觉得有些轻蔑,“你,还是去给你们将军通报一声,说诸葛恪有要事见他——至于见不见,那就全看他的眼色了。”
“喏——”
……
“……想当年,与蜀兵相持数月之后,那一日黄昏方至,令尊(陆逊)疾令我们整顿军器,顺带收拾了好些干柴茅草;待到子夜之时,令尊乃令我们人手各持一把茅,连弓矢都带上了火箭,一齐向刘备的连营杀过去,顿时山谷里战意鼎盛,杀气冲天,刀光剑影纵横,七百里俱作火海——”
“……将,将……将军,还有丁老将军——诶哟!”
“砰”好大一声响,却是一路疾跑的门童不小心撞了门,打断了丁奉兴意盎然的回忆,直将一老一少从七百里火光蔓延的梦中战场上拉了回来。
“诶——?小童儿别急,”丁奉虽然被打断了讲述,脸上倒还甚是宽容,“慢慢说呗,到底发生了啥事儿?”
“谢……谢老将军体谅!”门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对丁奉的感激,但眼神之中的惊恐犹然半分未褪,“将军……是,是诸葛太傅,前来……前来拜访您,还说,还说是有要事相商,见不见他,就都看您眼色如何……”
果然是诸葛恪么……?!有一瞬间,他真有点希望,刚才的自己是幻听了。
“要事?”他犹自沉吟,丁奉倒先开口了,“什么要事?”
“这……小的实在不知,而且也……也不敢多问,”门童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般瑟瑟发抖,“将……将军,怎……怎生是好?”
的确,怎生是好?
他看了看满面惊慌的门童,又看了看一脸疑惑的丁奉,心念电转,虽尚未见到其人,眼神已然犀利如霜刀——君子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时诸葛恪位高权重,于情于理自都不该不见,日后有人拿他说嘴事小,但若是扯上了陆家门风,那可就大大不妙;但这边的老前辈丁奉却也不能怠慢,虽然丁奉不拘小节,却不代表他就能不注重于此,该怎样处置才稳当……?
幸好,一声温文软语及时传来,若风中银铃般动听;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声话语之所言,真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夫君,听闻家里有稀客,妾身就带着阿晏和阿景,来拜见一下前辈老英雄……”
居然是他娴雅的妻子,携着两个小家伙而至——湖绿色的锦缎衣裙裁剪合体,既不失了庄重,也将她恬淡宁和的气质,烘托得恰到好处;零星玉饰点缀着精心绾就的发髻,珠玉之光,相互辉映,较之十年前少了几分青涩,却更多了几分大度与雍容。
但与十年前最大的不同之处,却还是她带着的两个小可爱——年长一些的约莫六七岁,虽然形容稚嫩,但眼神中已能看出些与众不同的沉稳;年幼一些的却只才两三岁,此刻正被她抱在怀里,年纪虽然幼小,却以然透出与一般的顽劣男童,截然不同的气质——居然是温文若璞、宁静如璧的君子之态。
“咦——这位想必就是你的妻室了吧?”丁奉一面打量着若筠与他的两个孩儿,一面又是啧啧赞叹,“文侯(张昭)的后人果真非同凡响,便是孙女儿,也有如此大家风范;看来也更是贤妻良母啊——这两个孩儿,应该是陆相(陆逊)的好孙儿吧?”
“丁老将军,妾身有礼了,”若筠可也不会在老前辈面前过于拘谨,轻轻将抱着的孩儿放下,便一团和气地笑了笑,“这个年长一些的,名叫陆晏;年幼一些的,名叫陆景——这两个小家伙,平素都爱听江东前辈的故事,今儿难得能亲眼见到故事中的英雄,都开心得紧,吵着要听您多话一些过去的事儿呢。”
“诶哟!!原来是如此啊,那我可不能不应承陆都督的孙儿们……”丁奉一听如此,直接便起身要随若筠出屋;脸上虽笑开了花,却也没忘记冲他眨了眨眼睛,丢下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同朝为官又岂会看不懂,他点了点头,便也起身,前去迎那位派头颇大的贵客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