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尤子航退出纪录片的制作,就再也没有见过李阔,但在私下场合倒见过周鸿睿。
一次是朋友结婚,尤子航帮忙担当一天的临时摄像。周鸿睿先看见的他,周围全是人,他表情和善,笑容满面,老远就伸出手跟尤子航打招呼。
尤子航放下摄像机,擦擦手,赶紧迎上对方的右手。周鸿睿的手掌坚实有力,握手的力度也把握的刚刚好。
“周总您好,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是啊,太巧了,我是新郎的朋友。”
“我现在已经不做纪录片了,目前在负责一台大型的文艺晚会。”尤子航急着把这件事告诉周鸿睿。
周鸿睿心领神会地点头,脸上依旧挂着标准的笑:“晚会导演很辛苦,台前幕后很多事情需要操心。”
“过段时间有汇报演出,如果您有时间,我让小雯给您送几张票,还有相声、小品表演,挺不错的。”
“好,那你给我留几张票吧。”
尤子航一阵激动。
周鸿睿突然抬头看着侧前方,然后转过头说:“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接着就一阵风似的大步流星离开了。
尤子航看着周鸿睿的背影,心想,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地位,周鸿睿的经济实力更是不容小觑。虽说这都是他爸爸的继父打拼留下的财产,但不管怎么说,现在都姓周,这是谁都没法改变的了。
新郎新娘从旁边路过,尤子航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说:“你们竟然认识周鸿睿这样的朋友,厉害啊!”
“谁?”
“启铭地产的总经理,周鸿睿。”尤子航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觉得这对新婚燕尔一定是故意做出这幅表情。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一眼,新娘说:“电视上倒是经常看到,但我们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们呀。”
“周总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了,还说不认识,”尤子航盯着新郎,“我刚刚才跟他聊了几句,他说是你的朋友。”
“我?”新郎大吃一惊,“别逗我了吧,我哪能攀上这样的朋友。”
“可是他刚说,”尤子航手指着门的方向,欲言又止,“难道是你爸妈请来的?”
“你别吓到他们了,我爸妈是乡下人,上个星期才来胡城,”新郎把摄像机塞到尤子航怀里,推着他往礼堂里走,“别在这聊天了,快多拍一些现场的图像。”
尤子航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周鸿睿去哪或者做什么,他哪管的着,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让小雯把票带给周鸿睿的时候,只是礼貌性的表示,压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结束后,周鸿睿到后台找他,说晚会很棒,还说了几个他喜欢的节目,夸赞尤子航会谋划,敢创新。
被周鸿睿一夸,站在原本就燥热的舞台后方,密不透风,尤子航有点飘飘然,两颊也渐渐红了起来。小雯在身后用手指捅了一下他的腰。
“不知道尤导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跟小雯吃个饭。”演员和观众慢慢散去,周鸿睿提议。
尤子航一愣,说:“这怎么敢当,应该是我们请您吃饭才对。”
周鸿睿笑:“小雯刚当助理没几天,公司就碰上了大项目,前段时间她也很辛苦,经常跟着我加班,可能也没怎么照顾到家里。”
“这是她身为总助应该做的。”尤子航说,小雯也在一旁点头。
“给我个机会,就当做是体恤和关心下属吧。”
夫妻俩不好再推辞,跟着周鸿睿去了一家羊肉馆。
说是正宗的老北京涮羊肉,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到了晚上这个点,店里面的客人还是一拨又一拨。火锅店里雾气缭绕,三个人一起进了包厢,点了几盘菜。不一会,锅底里的葱段蒜片就散发出鲜美的味道。
周鸿睿先就工作方面跟小雯交代了几句,然后跟尤子航就目前社会上的热点问题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几杯黄酒下肚,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尤子航仿佛觉得自己是跟周鸿睿推杯换盏的兄弟。
周鸿睿又叫服务员上了两盘羊肉。他瞥了尤子航一眼,然后又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锅里不停翻滚的熟食,说:“其实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对面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尤子航受宠若惊,连忙放下筷子,一边擦嘴一边说:“周总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您说。”
“还是之前纪录片的事......”
“您放心,”尤子航打断周鸿睿的话,“我是怎么都不会再去采访那个人的。”他没提名字,但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
“不是,”周鸿睿摆摆手,“我倒是希望你可以让我跟他见一面。”
尤子航一惊,停顿了两秒钟,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可周鸿睿为什么要见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为了报仇?不可能,如果他想报仇,以他的能力,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在监狱里杀掉他,而且神不知鬼不觉,何必等到现在。他要跟李阔说什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尤子航的脑中浮现出李阔的样子,一脸憨厚,唯唯诺诺,实在没法把他跟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还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周鸿睿明明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查到李阔家的地址,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而是来找自己。尤子航的心里一时涌出很多疑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咽口水。
周鸿睿虽然年纪跟尤子航相仿,但见多识广,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跟他的关系有些复杂,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但相信你们做媒体行业的人肯定很清楚。”
尤子航点头,又不敢太用力。周鸿睿虽然没有盯着他看,但余光还是能瞄见。
服务员推门,把新添的两盘羊肉卷摆在桌上,顺便撤走了几个空盘子,把门带上出去了。周鸿睿拎起黄酒壶,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再微微起身,给尤子航满上,说:“既然出狱重新做人,我们就要把他当人看,贸然冲到别人家里,总归不太好。我想通过朋友引荐一下,比较有礼貌。”说完,他撇着嘴笑了一下,虽然只有短暂的抖动,没有任何声音,但尤子航看着都全身发怵,后背发凉。
这不该是提到一个与自己有杀父之仇的人时会说的话,周鸿睿太冷静太淡定,但是他的话跟他说话时的表情,完全不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尤子航不敢再动筷子,但小雯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她把羊肉卷倒入锅中,用漏勺不停地搅拌,等羊肉开始发白,催促着大家快吃。
过了几天,尤子航在电视台遇到何小木,她匆匆忙忙上楼,被他拦下。尤子航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所以先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
“前辈,如果没其他事,我要去编辑室剪片子了,胡台长要得急。”何小木要走,又被尤子航拉回来。
“你采访做的怎么样了?”
“什么?”何小木没想到尤子航还会关心之前的纪录片。
“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只要我知道的都会教你。”
何小木点头。
尤子航纠结着该怎么引入正题,又不会让何小木怀疑。直接说肯定是不行的,何小木知道李阔犯下的事,也清楚周亨实和周鸿睿的父子关系。在还不清楚周鸿睿要见李阔的原因之前,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听说你报名了台里组织的户外训练营?”
“是的,原本时间定在这周末,但请的外地教官临时有事,把时间改在了明天,”说起这事,何小木的语气略带遗憾,“我还要去采访,只得放弃了。”
“听说这次机会挺难得的,好几年才有一次。”
“那也没办法了,采访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去就没人了,进度又要往后推迟,”何小木难为情地看着尤子航,说,“您也知道,本身进度就已经算慢的了。”
其实尤子航早已在心里打算好,但他还是装作思考了一会,说道:“要不这样吧,明天的采访我替你去,你就安心地去参加训练营吧。”
“这,这不行吧。”
“你放心吧,胡台长那边我会去跟他说,”为了不让何小木起疑,尤子航临走前又回过头来加了一句,“就一天啊,欠我的人情以后可要找机会还。”
何小木一遍又一遍地谢过尤子航,满脸笑容地跑开了。
尤子航立马联系周鸿睿,说明天带他去见李阔。两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第二天,李阔家。
“怎么是你来了?”打开木门看到尤子航时,李阔有些不乐意,但也只能勉强打开铁门。
尤子航没有解释,一手扶着门就往里走,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就像电影里重要人物出场时一样,镜头放慢,所有人的目光都整齐地看过去。
周鸿睿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表情,从尤子航身后走出来,一身黑色大衣和西裤、踏着亮的都能反光的皮鞋,稳稳地站定在客厅中间,他摘下皮手套,发现李阔正盯着自己。
从周鸿睿踏进大门的第一步,李阔就知道此人目的不纯,他觉得有些眼熟,迅速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的信息,但一无所获。隔着几步的距离,李阔提高了警惕。
“这是启铭地产的周鸿睿周总。”
李阔后背一凉,全身像静电一般。启铭地产,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周鸿睿,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李阔盯着周鸿睿,眉眼间的确像极了周亨实,只是更年轻更健壮。他留着寸头,笔挺的大衣跟这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格格不入,更像是上级领导到贫困家庭慰问。李阔的眼神变得犀利,他对周鸿睿有着天生的反感。
周鸿睿让尤子航出门转一圈,一个小时后再回来。尤子航虽然也担心两人会不会出什么事,但在感觉到怪异的气氛后,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这是周鸿睿对李阔说的第一句话,他看了看客厅四周,用手擦了擦鼻子,几乎是用挑衅的语气。
李阔依旧站在原地,他目不改色,淡定地说:“我不记得我们之前有见过。”
周鸿睿突然冷笑了一声,鼻孔冒出来的气都带着寒意。他一只手抓住手套,往自己另一只手拍打了几下,像是要把晦气赶走,接着又把手套揣进大衣口袋。
“你记得,你当然记得。你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你了。”
周鸿睿的一句话,把李阔的记忆一下子拉到二十三年前。地毯上、身上、手上全是血,衣服也被染成鲜红色,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声声尖叫和怒吼。李阔闭上眼睛,一声女人的尖叫带着惊恐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摔在地上重重的撞击声。李阔赶紧睁开眼睛,想赶走这些画面。
他的确在事发现场看见了躲在角落里探着头的周鸿睿。隔得太远,又有一道反光从那个方向照过来,李阔看到那个少年咬牙切齿的表情,好像会在下一秒冲进来,替父报仇。
可是周鸿睿没有。他没有出现在审判现场,也没有作为目击证人出庭,他甚至没跟任何媒体提过这件事。
这一直让李阔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不确定周鸿睿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到底看见了多少。但就目前的状况,面对周鸿睿,李阔只能继续矢口否认。
“那年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记忆有偏差也是正常的。”
“小孩子?”周鸿睿又“哼”了一声,“15岁不小了,我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没有忘记。”他伸出一只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还轻点了两下。
李阔不知道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说的真话,但无论如何,李阔再一次提高警惕,他开始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点不敢接话,生怕说得越多破绽越多。
“你知道我家在哪。”
周鸿睿微微抬眼,好像听到了什么微不足道的问题,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点头,“我当然知道。”
入狱后,李阔一直担心周鸿睿会报复,怕有人会伤害独自一个在家的母亲。他提醒母亲万事小心,他也一直祈祷,不然除了没法在母亲身边服侍,他又要增添一条罪行。
不幸中的万幸,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周鸿睿知道李阔接下来想问什么,他跟尤子航有同样的疑问:既然知道他家在哪,为什么还要通过别人牵线搭桥介绍过来?见李阔不时看着自己,周鸿睿说:“我跟我父亲不是同一类人。”
李阔眉头一紧,他没明白周鸿睿在说什么。他好像在解释什么,可说的模糊不清,听的人也一头雾水。
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不说话,只能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周鸿睿突然开口,“得知电视台要做纪录片的时候,得知他们的采访对象有你的时候,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他盯着李阔的眼睛,两眼聚光,“你不该答应的,也不该让我想起那段过去。”
也许是李阔的错觉,他竟然觉得周鸿睿带着怨气,似乎在抱怨。
周鸿睿只在李阔家停留了二十分钟就离开了。他走后的很长时间里,李阔都能想起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提醒我想起那个人,这是你唯一做错的事。”
唯一做错的事?周鸿睿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