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豪亮
文编/老少年
白色新鞋落地,踩在棕黄的泥泞上,溅起的泥水,弄得裤脚斑斑点点。德走在后头,越过三人他看见四个赤膊少年陷在鱼塘的淤泥里摸鱼,不过总是摸到剩下的死鱼,不到半会,四个少年就打起淤泥仗,一块块黑泥像面粉团一样往各自身上拍,灰溜溜的皮肤泛着红,发着腥臭,四人的笑声传遍整片农地。
“德哥在笑什么?”顺着德的视线,他的叔伯兄弟东看见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
“小时候我们四个不是在鱼塘里摸鱼扔泥么?”回过神来,德对着他的三个弟弟解释,指了指那片鱼塘,却只看见一大片庄稼,更别说有什么少年了。
德看见三人的茫然模样,微笑不语,干脆走到前面去。
“祠堂在左边。”
过去一起玩耍的事很多都被他们三人忘了,但现在就记起一件,那就是四兄弟当年都虎背熊腰,在村里被叫做四大金刚,而大哥德更是四人中最壮的一个。之所以记起,是因为如今看到大哥的瘦成竹竿的背影,三人才发现他个头反而成了最小的。
村子有条规矩,犯事的人回来第一趟,只允许从村尾进。
三年前祠堂重修了一遍,鸦青瓦苍色璧,黑框金字牌匾,两个红灯笼在上方晃动,大门敞开。
跨过门槛,德首先看见四条刷得锃亮的枣红柱,然后左右梁上都架着龙舟,底下一角是盖着红布的龙头龙尾。而两个老人正襟危坐在德正前面的香炉鼎旁。香炉鼎后便是一排排牌位,字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正上牌匾写的是“祖功宗业”。
在德的记忆里,眼前这个只刻着他们姓的鼎在他记事时就已经在这里,老人说是三百多年前村里出的状元衣锦还乡,叫人造的。是真是假他现在也没弄清,不过以前他们四兄弟一起掀翻过这口炉鼎,有多沉他倒是知道。
只有出生、婚庆、丧事才会到这里上香,而阿妈觉得德这么多年才被放出来回家,算是一件要到祠堂上香的大事了。
左边的族老对着德点了点头,颤巍巍地将递给德一支短香,让他点上。右边的族老拿起拐杖敲了敲地板,叱呵道:“跪下!”
族老诵起经来,焚香弥漫在整个祠堂。德头贴着冰凉的地板,额上刚好磕到一粒沙,顶着族老和后面的烛光,他如芒在背。心情变得沉重,他不敢抬头,因为害怕看见此刻无名牌上映着的自己的身影。
他想起小时候跟大人一起把牌位全烧了,因为族谱也没了,重造的时候一百多块牌里多出了二十多块无名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感觉有灰撒在头上,随后后脑勺被轻轻拍了拍。“这香是你阿妈选的。”德闻言再叩了九个响头。
“擦了好几天,她到昨天才擦完全部牌位。”
路的一边种着一排芒果树,上面的果实或青或黄,有些砸在树底的黑色垃圾袋上;有些垂直打在地上,带着点点黑斑的皮裂开,泥态的果肉流出。淡淡的香甜味和腐臭味交缠在一起,沿着街道散开。
旧屋没剩多少了。德踏在街道上,胸腔像汽缸一样运转、膨胀,身体无比轻盈,脚步却很是沉重。感官变得敏锐,飘到街上的油烟味、深巷狗吠、就连鞋底擦过沙粒的“咔嚓”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仿佛是在骨髓里发出,在骨头里不断地回响。
在里头待了有多久,德对村子的记忆便有多清晰,于是对现在眼前所见的就感觉有多么陌生。像坛酿了很久的酒,最后拿出来一闻,臭的。
骑车的少年打了个车铃,清脆的鸣声和一阵风经过四人;一个坐在门槛上的老人背着孩子,洗着菜,对着四人笑。正当德想打招呼时,老人说道:“你们仨吃了没?”光、品、东三人点头回应。德深吸一口气,落在了后头。每一步,鞋底盖在路面,两者之间的磨合声,轻微得宛如叹息。
他终于到巷口了,却失神驻足,因为他当年背着恵也是从村尾到祠堂,快回家时也是停在这里喘口气,不过他忘了当年说了什么,大概是个诺言;他反倒记得那时候不知真相的阿妈跟着被抓住的他,一直质问身边的人,阿妈的呼吸急促得犹如一台年久失修的缝纫机在快速运转,腐坏的木条仿佛即将被力撕成碎片……
东帮德整了整衣领。四人进巷,阿妈还是如记忆中坐在邻居家旁的长石板上,不过石头似乎变得更加光滑,她正跟别人聊天。两母子只对视了一眼,她笑得像晒干的橘子皮,水分全往眼眶涌。阿妈只在第一年看望过他。今日重逢,只见一面,德就拿三兄弟的躯体挡着,他怕看多几眼他又得哭。
“惠!”阿妈并没有站起来,她只抹了一下脸,对屋里大喊。
过了一会,德的妻子惠才捧着火盆出门,夫妻再见,只有德在勉强地勾起嘴角,两人无言。火焰如剑尖,在德面前摆动,他身后是阿妈,家门左右站着他的三个兄弟。隔着火盆,惠拿着粘有黄皮水的柳枝,嘴抿成一线,无喜无悲。
德想起了成家那一天,旁边有更多的请朋好友,他们都在等着他将新娘背进去。他那时鲁莽,让惠的膝盖撞到了门框边上;他也想起那一天他在家里被人带走,推揉着,被门槛绊倒。
现在德轻轻地跨了过去,回家了。鞭炮响起,三人进屋。硝烟还没散去,阿妈踩着还有火光的鞭炮纸,咳嗽着也进屋了。
头上洒的黄皮水,同发间的香灰揉在一起,凝成一粒粒粉珠。德冲过脚,擦了脸,接下阿妈递的纸钱元宝,在门边拜土地公。
进了厅,德还得再给他阿爸上香,这才算完成。
厅里没有德用过的东西。他那张藤条长椅也早没了踪影。那张长椅从藤条种植到椅子制作都是他亲力亲为,黄中带青,特别漂亮。以前客人都坐红皮沙发,他就坐在那主座招呼他们,别人一问起那张椅,他都觉得脸上特有光。可现在连沙发也换成红木椅。
惠出门到土地庙上香了,阿妈进厨房烧饭。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拘谨又严肃地坐在客位。光拿出一张照片。德拿衣服擦了擦手才敢接。
仅是数了数人,德的眼睛已经红了。他进去前家里只有七人,两夫妻四女儿一儿子;而如今所有子女都成婚,他都成了六个外孙的阿公。
以为在里头已经哭够了,但德看多几眼这张全家福还是想哭,可又哭不出来,胸口像藏了个气球,堵得他气短。时间过了太长,女儿们很少来看望他,现在看照片都觉得像是自己女儿又不像是。女儿都如此更别说女婿——他的所有女婿都是兄弟相看。
品唤了他一声,他接过品递来的纸巾,还是无泪,只把纸收在口袋里,德又低头看全家福认人。
在平滑的照片上,德摸了小儿子的脸,足足五次。他小儿子也成婚了,婚礼他同样错过了,据说在此之前小儿子泡过四个女朋友。这是件体面事,可他就像只从老师的口里得知儿子拿奖状的家长,奖状看不见,儿子也看不见,想笑也不知道对谁笑,更别说炫耀什么。
“我先走了。”品看了看挂钟,“送阿桐上学。”
“阿桐还在上学?”德惊讶问道。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了,于是他犯鼻炎了,德捂着鼻子找到厕所。关门的时候他用力过猛,还不慎把手指夹出血。
鼻炎是光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后落下的后遗症。那时泪、涕、血糊了一脸,他还一个劲跪着给兄弟们道歉。
“兄弟没有说连累不连累,你对不起的是你的小的。”
那时德的小儿子不过高一,他对自己的侄子侄女的记忆只停留在上小学。兄弟来看他,时间只够说他一家的事。
不知道跪在洗手盆前多久了,平静下来的德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流了一大滩血,他洗了把脸,含手指吸血。
流出来的血,喝下去会补回来;人都回来了,一切也都会好起来的。德暗自打气,毛巾盖在脸上,他做了个深呼吸。
有三口子走到屋前,一个四岁小孩想在一堆红纸里把一块金色捡起,却被妈妈举了起来,再次在他耳边强调一个陌生的词:“阿公”。但小孩并不能理解这个词,他的黑眼仁里只有那块最特别最光鲜的包装纸。
德回到厅,看到大女儿一家三口,他怔住了。是女儿女婿两人扶他入座。德低头看见自己那双鞋,虽然鞋底已经冲洗干净,但鞋面已经被泥巴抹脏。他见鞋如此,就更不敢抬头,不敢认人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双鞋,别人看到的只有洗不掉的地方。
女儿们向来不带外孙们来看望他。现在德坐在了外孙旁边,他头脑有点发昏,不知道该把微颤着的手放哪。光和东在和外孙调笑,女儿女婿参与其中,德就是个局外人,跟他们格格不入,他看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大哥。”光抱着外孙送到德面前,德想起电视剧里面老人用胡子砸到自己孙子咯咯笑的场景,他也想这么做。可当他把外孙抱在怀里时,外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轮着软绵绵的拳头砸向德的脸。无奈之下女儿只得把儿子接回来。
一股暖流朝着德的鼻腔涌去,他跑出门,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对着一地喜庆的艳红擦脸。可纸不够用,德的鼻血都流到下巴了,他只得把血兜在掌心上,再甩掉。
拳头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德却疼得牙关在打颤,舌头僵硬得说不出话。两颚间突然“咔”了一声,一阵剧痛。
另一只手里的纸巾湿哒哒的,却没有一滴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