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三点,老人总会出现在街角的蓝鸟咖啡馆。
他总是穿着那件熨烫平整的灰色西装,尽管肘部已经有些磨损,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会坐在靠窗的第三张桌子——既不靠门受风,又不至于看不到街景的位置。
“老样子,谢谢。”他会对服务员微微颔首,声音温和而疲惫。
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还有一小碟杏仁饼干。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在口中停留片刻,仿佛在品尝时间的滋味。饼干则从来不吃,只是摆在桌上,等到咖啡喝完,便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放进口袋。
我在这家咖啡馆做兼职已经半年了。最初几个月,我几乎没注意过他——咖啡馆里多的是这样的老人,消磨着退休后过于漫长的午后。直到有一天,暴雨如注,客人寥寥,他依然准时出现,浑身湿透却仍保持着那份奇怪的庄重。
那天我忍不住多嘴:“先生,雨这么大,您其实可以等小一点再来的。”
他抬起头,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云层后偶然透出的阳光,旋即又隐没了。
“约好了的,”他说,声音很轻,“不能让她等。”
我环顾空荡荡的咖啡馆:“您在等人吗?”
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目光转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戒指已经很旧了,边缘被岁月打磨得薄而光滑。
后来我从老店员口中得知,老人这样来咖啡馆已经整整七年了。
“他在等他的妻子,”丽莎搅打着奶油,压低声音,“其实她早就......”
我没让她说完。都市里这样的事不少,孤独的老人守着过去的承诺,旁人看来心酸,于他们自己或许是一种寄托。我开始格外留意他,有时会在他的咖啡旁放一小朵吧台装饰用的鲜花,或是给他换一块刚烤好的饼干。他总是礼貌地道谢,但从不逾距多说什么。
直到上周二。
那天老人来得比平时晚,脚步有些不稳。我上前扶他坐下时,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您还好吗?需要帮您叫医生吗?”
他摇摇头,呼吸有些急促:“只是路走急了。姑娘,能给我杯水吗?”
我端来水,他颤抖着从内袋掏出一个药瓶,服下几片药。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今天的不同——西装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是两片交织的枫叶。
“很漂亮的胸针。”我试图让他放松些。
老人的手指轻抚过胸针,眼神忽然变得柔软:“是结婚四十周年时她送的。她说枫叶代表时间与 endurance。”他用了那个英文词,发音准确而优雅。
也许是病弱让人脆弱,也许是那枚胸针打开了什么闸门,那天他终于开口讲述了故事。
老人名叫陈望舒,妻子叫林安宁。四十三年婚姻,三十年在这条街上度过。蓝鸟咖啡馆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她是这里最活泼的服务员,他是刚分配来的年轻教师。后来几十年,每个周二下午没课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等她下班。即使她后来成为书店老板,这个习惯从未改变。
“七年前她开始忘记事情,”老人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先是忘记关煤气,然后忘记回家的路,最后忘记我是谁。”
阿尔茨海默病。医生说是年龄所致,无药可医。
“但她从未忘记每周二下午三点要来咖啡馆。”老人说,“即使最糊涂的时候,她也会打扮整齐,说要赴约。她说——”他的声音第一次哽咽了,“她说有个很重要的人在那里等她。”
最后一年,他每周二推着轮椅带她来。她已认不出他,但总是笑眯眯地听他说话,吃他点的杏仁饼干——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点的点心。
“后来她连吞咽都困难了,还是坚持要来。最后一次,她抓着我的手,叫错了名字,但说:‘请告诉他,我永远等他。’”
老人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靥如花,头靠在他肩上,背景正是这间咖啡馆的窗。
“她走后的第一个周二,我还是来了。然后就这样,一周又一周。”他轻轻地说,“我知道她不会来了,但万一呢?万一她记得呢?”
那天老人离开时,背影比往常更加佝偻。我清理桌子时,发现他留下了一张折好的纸和一张钞票。纸上写着:“请收下,算是这些年来额外饼干和小花的小费。医生说我时间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次来了。谢谢你的咖啡和倾听。”
我冲出门去,街上人流如织,已不见那抹灰色的身影。
这个周二,下午三点,靠窗的第三张桌子空着。
我照常泡了一杯黑咖啡,配一小碟杏仁饼干,放在那张桌上。窗外秋风乍起,一片枫叶贴在玻璃上,红得像一颗依然跳动的心。
咖啡馆的门铃响了,进来的是一对年轻情侣,笑着坐在了角落。我又望了一眼那张空桌,忽然明白了什么。
从那天起,每周二下午三点,靠窗的第三张桌子上总会有一杯黑咖啡和一碟杏仁饼干。如果有客人想坐,我们会礼貌地请他们选择其他位置。
老人们不再等待,但总有人记得等待的意义。
而每当秋叶飘零,我总会想起那个关于时间和 endurance 的故事。有些约定,比生命更长;有些等待,超越了遗忘本身。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平行时空里,也许他们终于重逢,在飘着咖啡香的午后,相视而笑:
“等很久了吗?”
“不久,一辈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