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上丹宸(33)飘散露华清风紧(上)

将养数日,葳蕤勉强能自己起身的时候,已近年下了。

滇北的战局,终究没有超出星沉的预料,叶连山把纸上谈兵的姚沐风打得毫无反手之力,临阙城中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困兽之斗。

投毒北宸却仿佛成了桩悬案,重刑之下,杨锦文也只肯承认放了红花,甚至连借谁的手行事也没说。

可既选择放红花,自然是对葳蕤所用的药十分清楚,星沉当然知道杨锦文不过是台前的傀儡,他真正在意的是这消息她从何而知。

杨锦文何尝不知道,可帮她放红花的人是她必须保护的自己人,诱她下手、有最大嫌疑的人是她惹不起的人。至于她自己,只能白夹在中间生不如死得受苦——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殊不知,昭阳宫和关雎宫虽然希望她死,但此时却决计不会自己动手的,那岂不是不打自招?盛帝迟迟不处置杨锦文,不就是等着她们上钩?

是以事情就这样无端端得拖延下去,星沉每次去北宸宫,都还有些自责,怕葳蕤觉得他不尽力,可葳蕤自己却毫不在意,不仅如此,连滇北的战局也不问,一副无心世事的样子,倒让星沉愈发摸不着头脑。

“阿蕤,投毒的事当真没有进展,我决没有存心姑息任何人……”

“你好生休养,切勿挂心战局劳心过度,于身体无益处。”

“如今北宸宫一应所需皆由勤政殿接管,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

半梦半醒之间,诸如此类的承诺或者说宽言,葳蕤听了不知有多少,霜儿和雪儿也念叨自己昏迷之时,他是如何痛苦失态。

她不是不动容,只是有些看不懂,总觉得一病起来,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往日虽然阴沉克制,但仍旧是挥洒自如的。可如今宫里宫外,情势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却多出了些患得患失的意思。

“我也大好了,何必日日过来,年下多少事,白耽误了。”这日葳蕤刚喝完药,见星沉散了朝又忙不迭跑来,不由得叮嘱他。

“他们害你命悬一线,几乎救不回来,你怎么可以做到这样不闻不问?还有你父亲在滇北前线,你又为什么可以如此放心?”终究是星沉沉不住气了问他。

也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从她中毒那一刻,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些不可逆转的变化。

“可能因为已经死过一次吧,没什么好怕的了。”葳蕤大难不死,可要恢复精气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单薄的身子倚在床边的高枕上,眼窝凹得很深,面色苍白如纸,讲话也没气力。

星沉本就看得心疼,她这样一说,又不禁失语哽咽了,“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事已至此,还是要往前看。”还得葳蕤出言抚慰,他好像忘了,是他要求她一共设的局,这场中毒风波本就是布局的一部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点委屈和抱怨也没有,是不是因为,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期待?”

星沉这话说的颇重,葳蕤大病初愈,神思不似往日灵敏,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也没能挤出半句话,心思一转,又咳起来。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问了……”星沉忙抱过嗽得浑身颤抖的葳蕤轻抚后背,软语安慰,心里后悔地什么似的。

谁又知道他心里的急呢,他多么想尽快给她一个交代,多么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难怪他无法理解葳蕤这种功成身退的松弛感,迫不及待地希望她对自己的深情有所回应。

“我不过是……觉得当下情势无甚要紧,身子又没好……不愿费心罢了。”葳蕤又没有什么野心,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叶氏早已成为明面上的利刃、与盛帝深度捆绑的伙伴,她那紧绷的心大可放下。

殊不知,此时星沉想要的,不仅仅是叶氏同盟,更是葳蕤甘愿交付的身心和意志。

“是了是了,如今第一要务自然是养好身子,是我……是我错了。”星沉在旁人面前便是真错了也不肯低头的,可却愿意为了她一句敷衍的话认错。

“我所能为您和北境做的,已经不多了 ,但有一句话,不得早点说出来。

您也知道,滇北一战,看似是叶姚二部争锋,可其实萧氏的立场是关键;若到时江南必有一战,切不可小看数代韬光养晦的何氏……”

葳蕤病中未愈,讲话气息未稳,时断时续,却讲出了星沉不敢与人言的筹谋和隐忧。这到底是怎样一位奇女子,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眸,不知该慨叹还是怜惜。

“阿蕤,以后就由我护你、同叶氏满门周全,你只需将养身体,再不必这些俗务劳心伤神。”

他们这边神思缱绻、你侬我侬,不知昭阳宫中,太后与有贞又达成了什么样残忍的默契。

杨锦文终究还是没有活过这一年凛冽的深冬,她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也许就是咬定牙关,一力承当了整件事,虽然这不并是她的本意。

姚沐云的日子也不好过,自己的母家一夕之间成了负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弃置多年的叶连山打得毫无反手之力,萧明粲坐拥江南重兵,却不肯支援一步……

她如今是虽生犹死,可终究不愿像杨锦文一样,活得稀里糊涂,死得不明不白。一息尚存,也要苟且以生,才有可能待到来日,哪怕没有翻盘的机会,终究要多看几位敌人的下场才够本。

“叶后中毒的事,还没有头绪,如今连杨锦文也死得不明不白,这偌大后宫,到底藏了多少朕不能掌控的阴暗角落、不能窥探的诡计阴谋?”

勤政殿中,星沉面对着下头挤挤挨挨跪了一地的奴才,锭子领首,除了垂头认罪不知该说些什么。

星沉自然知道,这些事情查不清楚,从来不是因为谁的能力不够,而是每一个人都有私心和忌惮,不肯出头去撕破某些当权者的假面。

但这些查访也不能停下,既然那些人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他便耐住性子一刀一刀斩断他们的触角和手足。

总有一日,底下的人察觉出风向变化,再不肯冒险为他们隐瞒,便是星沉大胜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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