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

青葱的波浪在田埂翻涌成碎金,在干燥的空气中埋入稻香,层层浪潮暗蕴生气。我希望做远方的忠诚臣民,匍匐在绵延无际的地平线,背对炊烟和鸿雁的归宿,抱住陌生的原野,渐渐沉沦于皑皑白雪。而当霜露既降,故园的泥土又一次被泪水打湿,浸着温厚的乡音如斯,我只愿一切回溯,守望平静家园。

荡涤尘埃的流水不朽,带着不曾改易的细碎声响,映照月光普照。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涓涓流水冲洗游子身上衣,轻尘沉入水底,带着母亲掌心的微温缓缓消逝。白云飘落,是水中的白色藻荇,它搔首延伫,直到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再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阿婆腿上铺着小小的马褂,指箍和绣花针一样冰凉,血红的小小快乐,在手中绽开花束,套在小小的身体上,俗艳的可爱,大红灯笼也要屏息的喜悦。阿婆讲啊,小娃娃么,要穿红色的喜庆么。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脑袋点了又点,踏着软软的绣花小鞋蹒跚学步,让鲜红的衣裳沾上尘土,哭闹又欢笑。爱干净的阿婆抱起摔倒的小娃娃,在灰扑扑的小脸上蹭了又蹭,掸去身上的厚厚尘土,用冒着热气的温水擦洗脏兮兮的小手,又带着她摘花,唱歌,像是捧着最最珍贵的宝物。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玉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小娃娃一点点长大,牵着爸爸的手摇头晃脑地念《古朗月行》。爸爸说,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好看,宝宝想不想要,想要就得乖乖睡觉。小小的孩子,指着天上的月亮,不明白为什么它圆了又缺,慢慢在李青莲的梦里沉睡。

门前屋后的桃树在春日长出新芽,晦暗中钻出鲜嫩的青绿,在腹中孕育脆弱的小小生命。三月桃花像《诗经》里读到的那样灼灼其华,微云淡河汉的轻粉,美得渺茫,是暮山紫的凝滞烟光。它簌簌飘向松软的土地,富士山下覆满樱花,动人心魄的美艳如斯。桃实一点点生长,乌青的布满绒毛的果皮,慢慢也染上桃花的颜色,把艳红全部汇入桃尖,完成它最后的生长,任人采撷。夏天的小娃娃,把鞋子甩脱,光着脚丫在泥土地上又跑又跳,手里抱着最大的桃子,咬一口就甜得弯了眼睛,还要奶声奶气地问,阿婆也要吃么?

夏夜的星星落在河畔,闪闪烁烁的明亮眼睛,每个眼睛都会说话,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流萤入户,是屋檐下的星星,风声摇落银铃的细碎声响,大大小小的影子映在地上,牵起黑洞洞的小手,在田地里一步一摇,一直走到星河尽头。

星河的尽头。小小的孩子做着那样好的梦,遥见仙人彩云里,她会说天上的云彩是织女的锦缎,太阳是羲和的龙车,月亮也是她所喜爱的小白兔的家。她拽着老太公的袖子,咿咿呀呀地编着故事,太公说,小乖乖机灵的呀,天上的神仙都想带走呢。小姑娘歪着脑袋又摇摇头,说太公呀,就是神仙带我去宝殿里玩我也不去,可是一定要大家都陪着我呢。暖黄的灯光在老太公的酒杯里像极了月亮,又一颤一颤轻轻发抖,小姑娘说,太公也要一起去呀。老太公笑得眉毛都弯成月牙,连杯里的酒都要一气喝干。

太公喜欢这个小小的曾孙女,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她瞧一瞧,小姑娘每次都是笑嘻嘻地接过来,还要说,最喜欢太公啦。后来么,已经长大的小姑娘慢慢走到老太公的床边,盛夏时节,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床头的旧油灯一点点烧着,火焰一晃一晃,像小时候太公带她看的烟火。太公最后的一次睁眼,浑浊了的眼睛强忍着疲惫四下里找寻,小姑娘抹掉满脸泪水,太公一眼望见了,连话都不及说,终于闭了眼睛,安心把自己交托给一抔黄土和尚未长高的松树,他的归属。

她读到“埋骨何须桑梓地”,慢慢红了眼睛。她所爱的一切,都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小娃娃跳着闹着,一点点长大,一点点走远,最后连家的影子都不见。落日天涯的江南游子,她又会在什么时候回忆起故园的炊烟袅袅,在一片氤氲的暖意中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已恨青山相阻隔,青山犹被暮云遮。小姑娘该要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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