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个苦命的人。但老了老了,这一生,听起来如尝苦胆,难以下咽,老太太却总说恍然若梦,没什么可难过的。
老太太就住在我家楼下,路过时打声招呼。她那小孙女眼睛大大的,极水灵。说来也真是亲孙女,那浓眉大眼,与老太太如出一辙。即便是现在老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那灵动的模样。
认识那老太太,还得是这小孙女的缘分,每每我散步回来,她瞧见我了,便死死拽住我,让我同她游戏,讲故事给她听。
时间长了,也熟分起来。昨日我下班回来时,那小孙女正搬个板凳,坐在那老太太身边,不知那老太太在讲什么,小孙女听得入神极了,我便也凑过去听。
老太太冲我笑笑:“回来了。”
我点点头:“嗯,回来了。”
那小孙女着了魔一般:“奶奶,然后呢?”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复又讲道:
朦妹是家里的长姐,一家上下八个兄弟姊妹。那父亲母亲,为了多挣工分,要那朦妹在家照顾弟弟妹妹,于是朦妹便一天学也没上过。大字不识三个。
在朦妹日渐长大的时候,她见弟弟妹妹们都上了学,心里很是羡慕。这潦倒的家,也再供不上一个读书的女子。于是她请人教她识称,认钱。她总说,就算没文化,也不能给人骗了去。
日日栽在这几口粮,几粒米里精打细算,连朦妹自己也未曾想到会有那书生双双看对眼的青涩甜蜜,朦妹除了每日煮好红薯,洗完衣服,便呆呆想起在那村头小桥上撞到的书生。
小书生不知从哪里知道朦妹住的地方,便日日在朦妹父母上工后跑来,帮着朦妹生火做饭。又再她父母回来前离开。
开始朦妹也很不安,日子一长,便也习惯了起来。书生夺过朦妹手里的柴,兀自劈了起来,还边嘟囔着:这溫温软软的妹子,怎么干的了这样的活儿?
朦妹淡淡的笑:命里给的,干不了也要干。
书生闲了就拿着个树枝在地上写“朦妹”二字,朦妹总蹲在一旁问他这画的啥。书生只说,心里想着,手里便画了出来。朦妹不知他在说什么,你们倒是都欺负我不识字。
书生嘿嘿的傻笑道:朦妹,能不能,给我一缕你的头发。朦妹红了红脸,没说话。只起身去看还不会说话走路,只会呜昂呜昂叫的小妹。书生走的时候,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朦妹不懂,这书生不是她心中仗剑天涯的英雄,但这平平淡淡的陪伴与承担,已经盛满了她的心。
那日二弟放学回家,指着那地上的字问,姐,这是哪个写的?朦妹,是你的名字!朦妹略微愣了愣。可能一颗心已经许给了那书生。
第二日,朦妹找了根红绳,将那黑黝黝的长发认真的绑了个麻花辫。在那发尾减下一小缕,拿红绳绑住。小心翼翼的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给他。
可这日,一直到太阳落山,也没等到书生。朦妹安慰自己,他可能有什么急事才没来。又过了几日,依旧不见人影,朦妹虽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就在朦妹想去村头找找他时,突然来了个老人,说那书生约她去村头的桥上见面。
朦妹几乎话都来不及答话就跑了过去,一路不停的跑到村头。那书生正站在那桥上,一身军装,倒是很有几分英气,不似往日那文邹邹的样子。朦妹只顾喘息和看他,也忘了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
书生的声音疲惫又沙哑:朦妹,我要走了,我爹让我去当兵了,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当兵好啊,当兵很好。保家卫国,男儿本色。若是别人同她说,她定会如此回答,可现在,她竟不知能说什么。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书生,不停的喘息,平复心情。
朦妹。书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朦妹咬了咬牙,很是违心的说了句:去就去吧,出去见识见识才有出息。复又呆呆问了句:去多久?还回来吗......
那书生干脆一把包住朦妹:朦妹,第三年春天,我就回来。
朦妹吓坏了,一把推开书生。但并不生气,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开心起来。书生尴尬的拽了拽衣服,转身离开时,朦妹拉住他。
等等,这个给你。
书生接过那个并不精致的小木盒,打开,红绳紧紧绑着一缕青丝。书生的笑仿佛能点亮余下那三年的时光。他带着那木盒上了路。
小孙女趴在老太太的腿上睡着了,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小脸,像是自言自语:或许这辈子朦妹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把那木盒子给了书生。
老太太冲我笑了笑,看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继续讲到:
朦妹回到家,那个三年几乎是掐着指头过的,终于,盼到了第三个年头。一春芳意,三月和风,草长莺飞的时候,朦妹没有等到她心心念念的书生。
边境战事响起,刻不容缓。百姓将种种猜测当作饭后谈资,真正发生了什么,只有亲赴平沙莽莽的边关的将士才知道。
蝉鸣响起时,朦妹再也忍不住了,日日以泪洗面。正在绝望时,朦妹收到了书生来的信。她不识字,不看,也不让别人看。只知这书生一切平安,就好。
她请人与那书生回过一封信,仅此一封:三月花开的很好。我很好。你要平安回来。
她不知书生有没有收到,此后书生倒是每月一封信,大概过了一年,朦妹刚好存有十一封信的时候,便再无信寄回。朦妹安慰自己,或许是战事吃紧没有时间写信,直到那村里传开了书生战死的消息。
那之后朦妹一直呆呆地,她没有怎么,就只没办法去想以前的事。对于那时的朦妹来说,这打击实在太大。
老太太抱起小孙女:回去罢,这故事也讲完了。
我不死心:那然后呢,然后朦妹怎么样了。
老太太轻声说:父母催着结婚,朦妹便应了他们,与个老实人呆在一处,生了个儿子,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日子本就清苦,人不对,也就不甘心撑下去。
第二日,我还没起床便听到楼下那老太太的责骂声,这老太太一直以来都极为温软,不大喜欢大声说话,也不是个苛责的人,这是怎么了。我下楼想去看个究竟。
她那儿子一脸责备,望着那媳妇儿:
老太太多少年一直多宝贝那木盒子你不知道?你是干什么要丢了?这是还好找回来了,要是找不回来,那可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远远的我从门口望进去,老太太开了那木盒查看,拿出一沓信封,一封一封的点,一、二……十一。老太太松了口气。
我眯了眯眼,隐约看见最上那封,赫然写着:朦妹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