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想起我奶奶来,起因是看了一个帖子,楼主说她奶奶活到102岁,热爱园艺,种了一株仙人掌,漫不经心地养着,年年都开花。仙人掌可以算作最好养的绿植之一了,但开花却是需要机缘。也就是,只有有缘人才能年年看到仙人掌开花吧。
跟我同龄的朋友,有的还有祖辈在,每每听说,我总羡慕地讲:真好。老人是一个温柔的存在,她们会做最简单美好最传统的食物,她们也有岁月磨砺之后最温柔的心。我的奶奶不属于“最疼爱我的老人”,当然其中也是有历史原因的,比如婆媳关系,但这不影响她在我心里留下的深刻印象。
小时候,奶奶家有个很大的厕所,对,在农村叫茅坑,因为人口多,所以坑有四个,一堵墙分为二,男女各边。我很喜欢奶奶家的厕所,一是因为面积大,二是男女分开,被打扰到的几率比较小。再有一个原因,即是那么多绿植摆在对面的石墙了。话说那时候,物质极为贫乏,勉强填饱肚子而已。所以蹲坑的时候,望着那些绿色植物,一直揣测为什么我的奶奶喜欢这些小情调的东西。绿植有仙人掌,太阳花,观音莲,月季,凤仙。不知是否侵染了有机肥的缘故,花草极为茂盛,开得自得其乐。
我奶奶是个潦草的女人,为什么说潦草呢?她大声说话,爱喝点儿酒,也跟男人一样喜欢抽点儿烟。她刚出生不久没了娘亲,是父亲一手带大,没有缠脚,也不会女红,纳鞋底之类完全不在行,做的鞋子总是大大咧咧、马马虎虎。奶奶19岁那年,袅袅婷婷,170的个儿,蒙了盖头乘了轿子,从当时的城郊来到爷爷家偏僻的这旮旯,一路上惴惴不安地祈祷:千万别遇到瞎子瘸子。好在爷爷四肢健全身体健康,虽则个头矮了些,倒也不致命。
婚后二十年多年的时间,奶奶生育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都遗传了她的高个儿。走出门去,一溜儿高高挺拔,也甚是壮观。但在那个饿死人的六十年代,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实属不易。所以奶奶的潦草也是情有可原。生存之后就是婚嫁,儿媳妇儿多,跟小姑子吵嘴,家长里短,奶奶也不太擅长,往往添乱的多。索性大手一挥,你们自己处理吧。任其自由发挥也间接导致我两个叔叔耍了光棍儿。一个学了医,一个学了艺(木匠)。木匠叔叔有一年春节来我家,喝了点儿酒,眼角悄悄含泪地拍着我当时未婚的弟弟肩膀说:你赶紧找媳妇儿,现在你父母在还好,哪天他们走了,你就成了孤儿你知道不?我那奶奶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不会还是大手一挥:不管了!
乡下的媳妇儿,日子很简单,除了生育,闲下来就是凑一起唠嗑,上百年的事情也能挨个儿传下来,神鬼聊斋,自此也产生了一群类似巫婆之类的行当。我奶奶不算正宗巫婆。正宗巫婆另有其人,是个小脚老太太,小孩子突然的头疼脑热、夜哭,都能给你找出个捣乱的祖宗来。我奶奶另辟蹊径,她不晓得从哪里得来的方子,传说可以医治毒疮,类似于现在说的带状疱疹。方法很复杂,我见她做过,模糊记得要取刚出生的小老鼠,瓦片上小火焙干,磨成粉,加其他料若干,研制而成。似乎当年的确有效,百里外的人跑来医治,也造就了奶奶一笔小小的副业收入。
奶奶去世前,嘱咐爷爷将方子留给了她较少关爱的我父亲。我看见一次,旧旧的纸片,寥寥几行字。奶奶后期得了气管炎,只好戒烟,但酒得喝,喝酒算是饮鸩止渴。临终前,喘不上气来,大伯默然递了白酒给她。喝了几口酒,人就没了,享年七十六。那时最不被疼爱的孙女的我恰好在身边,第一次看到去世的老人,竟然忘记哭。
她这一辈子,成果就是这八个孩子,虽然她是个大咧咧的母亲,但因为生养之艰辛,子女对她却是很孝顺。守灵的子夜,很多人都东倒西歪,浅浅睡着,模糊看到一向严肃的大伯扶着灵柩突然失声痛哭。小姑姑当时有孕在身,按照风俗不能在灵堂,她搬了椅子,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无声落泪。是啊,从此,他们就成了没有妈妈的人了。我在心里默默想。
她去世之后,我从未梦到她,据说梦到去世的老人多是被惦念的。只是我每次经过老宅,想着那些幼年时光,她在门前柿子树下空地上,种了两棵牡丹,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红花,生长极为旺盛,每年都开得蓬勃而花期漫长。溪水在旁静静流淌。四五月份的晴好天气,她大手大脚做了一个端午的香囊,递给我,笑哈哈地说:给,长大了嫁个好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