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进入桂家村地界的时候,立春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彻底释放开来,她才觉得全身火辣辣地疼痛,喉咙里几乎快冒了烟。这一上午,她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却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她不得不在路边的一个用泥土勉强搭起来的一个小破房门前停了下来,那低矮的小块窗户上,用红油漆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小卖部’。
立春仰起脖一连气儿喝了两瓶汽水,那冰凉的甜丝丝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里,平复了她焦灼紧绷的神经,让周身的火辣辣的感觉也减淡了许多。这里是十队的地界,屋里四十多岁的老板娘认得立春,她用惊讶的眼神打量着她,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咋的了?”
“太渴了。”立春答完,注意到了老板娘奇怪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的狼狈相。麻灰色的裤子上,有大片的泥土痕迹,裤腿处还有斑斑的血迹。脚上的凉鞋底上,粘了杂乱的草叶和泥块。再向墙上的一面小镜子看去,只见自己头发有些乱蓬蓬的,脸上汗涔涔的,也不是个好颜色,因为劳累泛起的红色并不是往日那种健康的红润。
“大姐,我是从县里办完事回来的,又累又渴,还摔了一跤,所以成了这样子。”立春尽量在脸上摆出一个微笑来,向这个半生不熟的人表明她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从小卖部出来,立春这才警觉。此刻她这个样子,是回家比较好,还是去卫生所比较好呢?婆婆是个精明的老太太,自己现在的复杂心情恐怕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撒谎说摔了一跤,怕是老太太会生疑。她倒不是担心婆婆怀疑她什么,她是真的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还是直接去卫生所吧,把伤口包扎一下,再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再回家。
她用手把头发尽量拢得平整一些,又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把鞋底粘的大片的泥草弄掉,勉强像个样子,才骑上自行车去了卫生所。大姨车祸的悲痛万分,罗娟堕落的苦楚难过,刚刚逃脱魔掌的心有余悸,让她没办法从容。她只想尽快躲进小药房,坐下来歇一会儿,好好平复一下。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良药,她相信,她可以恢复到一个正常的状态,然后回家。此刻,她是多么想念亚飞,多么想念儿子,多么想念那个温暖的家啊!
进了村大院,立春看见王珍香正趴在窗台上嗑瓜子。懒得理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就没看见似地走过去也不太好,她只得勉强向王珍香点了点头,便飞驰过去,将车停在窗下,径直进了小药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仿佛立刻失去了控制,瘫成一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她才觉得因为饥饿,胃里有点儿针刺样的疼,两条腿也微微地颤抖着,她真的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抽屉里有一直备着的小饼干,她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根本不想吃。
大约十分钟之后,外面响起敲门声,邵刚大声说话,声音里充满关切,“周立春,把门开开,让我看看,你咋的了?”
立春皱了皱眉头,“我没事,邵书记,就是摔一跤,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邵刚却不肯罢休,把门敲得咚咚响,非要进来看看不可。立春知道,再不开门,恐怕就得有人看热闹了,只好起身把门打开。开门的一瞬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随即她看到了邵刚醉醺醺的通红的脸。她几欲呕吐,赶紧转过身去,回避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流。
邵刚伸出手来意图拉她,嘴上说道,“我刚从外面回来,高兴,喝了点儿。正寻思睡会觉呢,王珍香告诉我你来了,衣服也脏了,脸色也不好看,让我赶紧过来看看咋回事儿。我这一想可不是咋地,周立春啥时候这样子过啊?啥时候不都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出了啥事儿了?快让我看看。”
屋子实在太小,逼仄的空间让立春根本无从躲藏,诊室那边不是没有人,她知道,没人出来都是在听动静,都是碍于邵刚的面子。当邵刚那双油腻温热的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的时候,当他的身体靠向她的时候,她愤怒了,所有一连串的事情积聚在一起,让她的情感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需要这样的一个突破口,让她发泄,不然,她就要完了,就快要疯了。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她在邵刚的话语和行为中找到了爆发点——日后,许久许久的时间里,想起这件事,她都为自己的行为叫好。
她用力把邵刚推向一边,夺门而出,奔到院子里,大声喊道,“王珍香,你给我出来。”
身后包括邵刚在内的一群人都涌出来,不知她为何怒气冲冲地大喊王珍香的名字。王珍香把头从窗户伸出来,惊诧莫名地问道,“叫我干啥?”
立春大踏步来到她面前,用手指着她骂道,“王珍香,以后管住你那张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用得着你关心?我咋的了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得瑟吗?你给我说说,你他妈的什么居心?有多长时间了,你就阴阳怪气,贼眉鼠眼地,跟个长舌妇一样,背后捅咕那不是人的事儿?我看在你比我年长,好赖也算是个干部,一直在容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别他妈以为你是啥人,别人也是啥人。我告诉你,今天我周立春就在这大院里告诉你,但凡肮脏下流的事情我都不会去沾,我周立春顶天立地,对谁,对什么事情都问心无愧。我家里有婆婆,有丈夫,有儿子,我的家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背叛我的家,把枪摆在面前我也不会,死我都不会。要是有人看我不顺眼,我大不了回家,不再在这卫生所当护士,我也一样能活着,还能活得更好,活得有尊严。我最后再警告你一句,少在心里想那不要脸的脏事儿,再有一回,别说我不客气,撕破你的脸。”
王珍香满脸通红,却没敢应战。她心里知道周立春在骂她什么,是她发现了邵刚对周立春有意思,为了巴结他,她一再地给邵刚创造机会,并时常在旁边递话儿,暗地里撮合这事儿。她不能确定如果她应战会不会吃亏,邵刚能不能向着她,周立春到底有多大战斗力。这些她都确定不了,并且她在周立春的眼神里看到了凶狠,这一点儿让她害怕。斟酌了一番,她决定假装可怜,假装不知道为什么挨骂,假装受尽了委屈。
“哎呀妈呀,这是干啥呢?冲我发这么大脾气干啥呀?我就在这屋里呆着,也没干啥呀?”她说着这些话,眼睛却是瞧向其它看热闹的人,一脸无辜。
“你干没干啥自己清楚,我今天给你点儿面子,不给你捅破。以后你好自为之。”立春恶狠狠地说完,也不管众人,大步回到卫生所,弄了一盆水,开始擦洗身上的脏处,又找了一卷绷带,先消了毒,把伤口包扎了。喊了这一通,她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郁结在心底的悲愤都化解掉了。
邵刚没有跟回来,她也没注意他去了哪里,总之不在她眼前就好。刚才那番话,如果他再听不明白,那他也不配当个书记了。只有两个大夫瞧着她的脸色,小心奕奕地劝说着她消消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就是出去办事时摔了一跤,没事了,都放心吧。”立春头也不抬地向屋子里的人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