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手术很成功,所有的外伤都会在之后的一周内慢慢愈合,”本田安慰似的告诉他,“术后观察结果也显示,几项核心功能区并没有因为精神力入侵导致图景崩坏,但……”
他深吸了口气:“他的脑部大概因为精神震荡的原因造成了一些的记忆功能紊乱,或者说是……倒退。我初步判断,这应该是暂时性的。依据章程规定,作为结合向导,你对此有完全知情权。所以我想在你进去之前有必要告知你这一点——他似乎失去了对塔体系的认知,不再记得身边的亲友,且认为自己只有十九岁。”
这个结论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算得上一个从天而降的噩耗。而本田话中的某个词像是突然扎到了亚瑟·柯克兰的脊骨,令他不由自主地僵直了一秒,但又立刻欲盖弥彰般马上恢复了正常。英国人低下头去,下一秒,本田听到了那个绿眼睛的男人发出了几声讽刺似的模糊笑声:“他就是永远不能放过我,是吧?哪怕再晚一个月,只要一个月。这套说辞对我而言就再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的身形有些摇晃,甚至让本田怀疑如果不是及时扶住了边上的墙沿,没准这个向导会在自己面前突然倒下去。而比起与自己对话,眼前的亚瑟·柯克兰看起来更像是个被困在了告解室里的穷途末路之人。对于亚瑟和阿尔弗雷德之间发生的事情,本田菊无法做出任何评断,所以只能假作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意,将双手背在了身后:“我很抱歉,亚瑟先生……”
还没等他说完,亚瑟便先一步打断了他:“不,没事。这是我和他……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英国人的情绪收敛地极快,他冷静地止住了话头,然后又紧接着继续道:“你刚才说,十九岁?”这一次,英国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对,”本田立刻接话,“虽然我也确实正打算在之后向您咨询这个时间节点的问题,毕竟您是……总之,您对此能提供什么额外的信息吗?”
他说完了这句话,对面的英国人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给出回复。亚瑟的样子显得心重重,他置若罔闻般沉默地向前几步走到本田身边,然后越过他握住了门把。本田菊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看起来状况很不好,显然结合崩溃的冲击也深深影响到了这位向导,使得他的脸色都带着一种憔悴的焦虑。
“我知道了,”或许是注意到了他担忧的目光,亚瑟·柯克兰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了本田菊的视线,然后收紧了下颚低声道,“处理完事故剩下的杂务后,在合适的时间,我会亲自去找你。”
阿尔弗雷德在听见门扉响动之后就迅速抬起了头。他不想表现得如此神经质,但事实就是——他也没法控制这个。来者是个身量清瘦的男人,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的关门的背影,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直到对方真正转过身来,阿尔弗雷德才看清了那人的正脸。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有着近乎苍白的皮肤,和一对极有特色的粗眉毛。但神奇的是,那在他的脸上并没有显得格外突兀,要阿尔弗雷德来说,反倒更显得他有趣了起来。
那个男人步伐缓慢地靠近自己的病床,最终在距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站定。阿尔弗雷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注意到对方刘海下的额头上贴着的一块纱布。这个名为亚瑟·柯克兰的男人有一双苔藓般湿润幽绿的漂亮眼睛,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声,阿尔弗雷德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犹如电流般的触感从他的脚掌底部顺着脊骨一路向上蹿进他的大脑皮层,使得他根本移不开视线。他好像着了魔一样用一种堪称露骨的眼神研究着这个男人略显疲惫的脸庞,阿尔弗雷德几乎能听到心脏在自己的肋骨下怦怦直跳的声音。
“……不可思议。”阿尔弗雷德喃喃道。
他看到面前的男人皱了皱眉:“什么?”
“呃,不。没什么。”阿尔弗雷德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有些局促地扭动了一下上半身,“我是说,你好?”
浅金色短发的男人没有说话。他垂下眸子,阿尔弗雷德看到他长长的浅色睫毛,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看自己手背上插着的针头。年轻的美国人觉得自己有必要掌握住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你是,亚瑟·柯克兰,对吧?”阿尔弗雷德试探性地问道,“他们告诉我的。”
亚瑟慢慢抬起眼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没错。”
“对不起,”阿尔弗雷德诚恳地说,“尽管这样说很冒昧,但我可以相信你吗?你是我的朋友……或者家人什么的吗?毕竟他们说你在外面等了很久。”
“不算是。”亚瑟回答道,他说话的口音带着浓郁的英腔,“我是个向导。”
“这听起来是个职业。”
“对我而言,不只是。”
“好吧。”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夸张地撅起了嘴,“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是我的,呃,家人?朋友?还是……”
他用双手在空中绕动了一下,比了个复杂的手势:“我是指,罗曼蒂克的方向。”
“无意冒犯,但我……我是说,你看起来和他们很不一样。鉴于之前有人告诉我,我忘记了这十年之间的记忆,所以我就这么猜测了。”阿尔弗雷德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下细小的笑容。
一种奇怪的吸力存在于他和这个亚麻发色的男人中间。阿尔弗雷德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只要对方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他的大脑就会自动激发出内心深处的雀跃之情。那感觉很奇怪,但出乎意料的好。
对这般心情最为保守的估量是,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像是对眼前这个纤细的男人一见钟情了。尽管这个结论似乎显得过于独断,因为他尚且不知道失去记忆前的自己有没有向亚瑟坦白过这份不一般的悸动,也不知道亚瑟·柯克兰的情感状况。如果他没有,那么阿尔弗雷德一定会在内心深处狠狠腹诽一番十年后的自己。但此时此刻,他仍然由衷地希望亚瑟·柯克兰还是单身。这样他就有理由用行动去验证这一切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阿尔弗雷德炽热的视线,那个绿眼睛的男人眼底的淡光微微闪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为什么?”
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在乎:“看起来像是……直觉吧。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的答案。包括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以及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英国人咳嗽了一声,微微提高音量打断了他:“没有人想要对你说谎。你完全可以相信本田的判断,他是这里最专业的哨兵治疗师。”
金发的男人看起来依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他说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普通的出了家门,然后就从一个大学生变成了那个什么、什么——”
“哨兵。”亚瑟替他补充道。
“喔,对。所以,三十岁的我成了一个哨兵。”阿尔弗雷德挠了挠鬓角,“这也是我被关在这里的原因吗?可——”
“阿尔弗雷德,如果你无法冷静下来,我将不能继续和你解释这一切。”
亚瑟·柯克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力量。阿尔弗雷德瞬间噤了声,这个男人的声音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操纵着他的思考方式,其中一部分就是:他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无端却强烈的信赖感。无论亚瑟说什么,他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值得自己言听计从,简直就像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巫术。他本应对此感到恐惧的,而最令人惊诧的是,阿尔弗雷德居然觉得自己对此抱有一丝怀念。
亚瑟看着他的眼神带着阿尔弗雷德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英国人将手臂垂在身侧,阿尔弗雷德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小臂内侧布满了细细密密地针孔,而下一秒,在他来得及追问之前,亚瑟便先一步将制服上衣的袖子放了下来,遮住了那里的皮肤。
他粉饰太平的举动过于突兀,以至于阿尔弗雷德在感到疑惑的同时,又微妙的失落了起来。而亚瑟对此浑然不觉,他走到阿尔弗雷德的床头边,拿起那里的矮柜上摆着的玻璃杯,走开到一边去倒了一杯水。
阿尔弗雷德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水杯,目光却依然追着人不放:“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哪里?”亚瑟淡淡道,拉过边上的一把椅子坐在他跟前,“这间病房?还是塔?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你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离开塔,只有死路一条。”
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杯子,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杯壁在这个力道的压迫下已经微微裂开了一条细缝:“……什么意思?”
“塔就是我们的所有,”亚瑟说,“围墙内外的世界截然不同,堪比天堂和地狱。”他沉默了片刻,复又继续道:“虽然你现在已经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但你确实不是个普通人。如果你想听的话,告诉你真相也无妨——你的身体在十九岁的时候发生了基因变异,觉醒成了一个S类哨兵。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应该就是在几个月后的事情,我是指,在现在你脑子里的时间线上。”
“……”
“所以,”阿尔弗雷德艰难地说,“这是个关押变异人的精神病院?”
亚瑟·柯克兰看起来有些想笑,但他的身体状况让他露出的笑容都带着麻木的意味。“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喻了,”亚瑟说,“但这么理解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