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是一个名为焦虑的现代病。
深夜躺在床上时——尤其是刚小睡一会儿又醒来时，大脑中的疲倦已稍稍清扫，留下一点可以思索的气力，于是白天被压制着的内心的声音就开始长出来，在脑海里喋喋不休。那份焦虑，焦躁，像粘在身上的火团，静静燃烧着。站起来，跑一跑，发现甩不掉，又只能回到原地躺下，尝试忍耐。
这个声音，病名为焦虑，是我的发小。这个声音，我叫他小青。虽然是我临时起的名字，但也格外贴切。青涩，焦躁，像是为很小的事情在烦恼着的少年，而不是已经认命了的中年人。
在白天，我们有太多事情可以做。在单位上忙得热火朝天，自己的思绪、情绪全都被繁杂的事务和人际关系牵着鼻子走，小青的声音根本没有跳出来的时机。偶尔去个洗手间，摸个鱼，小青刚想跳出来，大脑就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完全沉浸在了信息的汪洋里。早上起来，要上班；休息时，刷个视频；走在路上，和人说话；回到家里，面对家人——一天的时间里，没有感受到一次“自己”，全都是在被外界的事物牵着走，像一头老牛，不停地换着牵牛人，步履蹒跚，一刻不停。
如果我就此在床上沉沉睡去，那我这一天都不会再听到小青的声音了。但是，一次起夜就可以给小青机会。因为这是一天里唯一可以完全放空的时间——睡意朦胧，没有任何信息输入。于是乎，在你回到床上、闭上眼睛的瞬间，小青就开始在眼皮上带你回顾你的一天、一月，直到一生。
一天，今天领导看我的眼神里充满着不信任，今天同事在背后好像在说我；一月，我的项目推进不太顺利，我想做的爱好与副业，还未曾开始；一年，之前的回忆是金色的，如今踏碎落叶，也回不到记忆里的纯洁；一生，我这样的人，如流水般的日子，终究也是不上不下，芸芸众生吗？
想着想着，又开始想起了明天的工作，想起了太阳需要站岗，雨水需要灌溉农田，蜜蜂需要采摘新鲜的蜂蜜，神圣地交给自然，成为万物的营养。于是小青对你说：你需要入睡，才能扮演好世界给你身份。而这又让你更加焦躁了，又更加难以入睡。一想到我无法像太阳公公那样准时，那样伟大，我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又想到我明天无法完成他人的期待，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我又陷入了无边的恐惧。我开始发了疯似地想要入睡，但越是紧张，就越是烦躁。心跳加快，脑子嗡嗡，身体出汗。辗转反复几次后，我猛地发现，原来是小青一直在拼命晃着我，不让我睡去。我急了，一把把他抓起来，像抓小猫一样提着他的衣领，对他吼道，“焦虑焦虑，你tm干吗，老子明天还得上班啊”
忽然我感觉手上湿哒哒的，仔细一看，原来他早已哭成了泪人。我吃了一惊，放他到床上。他擦了擦眼泪，抽泣着说：“我不是焦虑，我是小青，你已经忘记我的名字了吗”
“可你不就是焦虑吗，小青是我给你起的名”
“不是的，你全都忘了，这些年来你越来越奇怪了，每天行色匆匆，嘴里念叨着奇怪的话，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还不理我！”
“不是，你有话快说，我明天要上班啊”，我语气开始急了
“上班，上班，你就知道上班！” 小青猛地一跺脚，“首先，我叫小青，你的守护神，是你出生时就定了的。每个人出生时，灵魂从天国回到人间，你的灵魂就是我引渡的。小青是317号天使给我起的名字，你是后面魔怔了以为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其次，我是你的自我映照，你要时不时和我谈话，回归本源，才能保持人格稳定，要不然你的灵魂就混乱掉了、脏掉了，你懂吗！你不懂，我给你说过无数遍了，可你一次都没听进去。”说完他又蹲下哭了。
我感觉心如乱麻。小青一哭，我的心更加焦躁了，明天的班就更完蛋了。但我又感觉很奇怪，都4202年了，怎么还有天国、天使这封建迷信的一套？但时间刻不容缓，于是我试着哄道：“哪里哪里，你的话我可都记着呢，我们现在不是就在谈话吗？有你在，我的灵魂不会有事的。”
“混蛋，” 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你到现在还是不能对自己和别人诚实。我问你，你上一次和我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像被喂了个苍蝇，事情变得难缠起来了，我莫名地更加焦躁，半压着火说到：“忘了，你说吧”
他轻叹了一下，慢慢说道：“上一次谈话是一年前，当时你失恋了，喝了很多酒，酒醒了就坐在床上哭。你那几周什么都没干，所以我才有时间和你谈话。你的灵魂当时已经碎掉了，每天也不睡觉，起来就骑着车到处转，谁也不搭理。我追在你后面一路缝补，补了整整二十四天！我刚修好你的心，还没清理完污垢，你就一声不吭地扎进工作了。然后你就变了，你从此看到我后就眉头紧锁，一副很烦的样子，还给我取了名字叫焦虑！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机会把你拉到这儿进行谈话，白天插不进嘴，晚上你吃药入睡，我眼睁睁看着你灵魂越来越浑浊，每天就像机器人一样这里跑那里跑，你的灵气已经完全散失掉了！你现在每天都不能说是心情不好，而是没有心情了，你都不知道什么喜怒哀乐了，你被骂了也不知道生气，被夸了也不会感到高兴，饭难吃了也懒得抱怨，一个人也觉不到寂寞……你麻木的没有个人样，哪里还有一丁点自我，你的整个灵魂已经要死了……”
“这我tm能不知道吗！” 我一把抓起小青，突然疯了似的吼起来，一直以来积攒的焦躁终于爆发了，“你以为活着就能随心所欲吗，你以为做自己就能得到青睐吗？太阳每天都准时升起，给大家带来生命的能量，所以大家才尊重它。它做自己了吗？做自己有什么用呢？它要是随心所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们还会这样崇拜它吗？然后看我，我想被骂吗，肯定不想啊，但我越是不想，越是愤怒，他们就骂的越欢。最后我懂了，只有强大才能得到尊重，只有成果、面具、手段这些才是有用的东西！什么自我，什么爱，在这些东西面前通通不值一提。自我能给我什么吗？没有！只有一群带着面具的人的冷眼嘲笑罢了。我不像你，我身处他人的地狱，身处残酷的人际社会的地狱，不像你一样逍遥自在，像个仙子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我为什么看到你就焦虑，看到你就眉头紧锁？还不是你这样青涩的洋溢着活力的样子，你这样未来有无限可能的样子，还在象牙塔中骄傲着、纯洁着、优秀着的样子，是我这一个快要一事无成的人所回不去的吗！你可以有很大的梦想，并且有充足的时间和心气去实践，我不行了。我已经要没有时间了，我老了，我快要不配有梦想了。我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可是……”
说着说着，我感觉手上越来越湿。定睛一看，滚烫的眼泪拍打在我的双手上，我拿着的不是小青，而是我本科时的照片，画面中的我意气风发。原来没有什么天国，没有什么天使，也没有什么修补我灵魂的小青。
原来一直都是我在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