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隐园记
园未构而记先之,明吾志也。
阳羡桃溪在邑西七十里,万山环匝,林壑鲜深,溪水涟沦,其中复有平畴墟落映带左右,真习静奥区也。出城舟行雪蓑、烟寺间,凡数百曲乃至溪湄,余家读书园在焉。
阳羡的桃溪在城西七十里,群山环绕,树林青翠,山谷幽深,溪水泛起涟漪,其中还有平坦的田地和村庄掩映围绕,是可以静心生活的地方。出城乘船,行走在隐士的房屋和缥缈的寺院之间,大概拐上几个弯,就到达我读书的园子了。
千柳垂垣,清流绕垞,苍峦绣壁当其前,远岫烟村绕其后,篱院鸡犬,景色蓊翳。衡门数尺,不容车马,今将凿石为额曰“湄隐”。园门以内,松径、桐蹊、花棚、竹坞及所谓双桂轩、斑衣亭、豹隐斋、听鹤山房皆创自家君。
茂密的柳树垂在墙边,清澈的水流绕着山丘,前面对着苍翠的山峦和精美的墙壁,后边围着远山和烟雾迷蒙的村落,篱笆墙的院子,有鸡有犬,景色郁郁葱葱。横木做成的门几尺宽,容不下车马,现在准备刻石做成门额,刻两个字“湄隐”。园门里边,松树小径、梧桐小道、花棚、竹坞以及所谓的双桂轩、豹隐斋、听鹤山房都是我父亲建造的。
年来稍廓旁址,得旷地十余亩,余思筑室而归休焉。拟构书楼五楹,即颜曰“读书”。楼列架满,其四悬籖万余,为朝夕自课也。楼须高敞,周以复道,遶以廻栏,丹垩不施,绮绣不入,虚其中,前后洞达,令溪山烟月据我坐上,时时遣我岑寂。
近年来这园子稍微往旁边拓宽了一些,得到了十几亩空地,我想要盖些房子,以后回来了在这里隐居休养。打算建五座书楼,取名就叫“读书楼”。读书楼里陈列着满架藏书,根据书的分类挂着一万多个颜色不同的标签,这是供我自己日常阅读学习的。书楼必须高大宽敞,周围是回环的道路和栏杆,墙上不使用带颜色的泥土涂饰,里边不放置丝绸和刺绣,楼中间是空的,楼前后是通的,让我坐在楼里就能看到溪水、山丘、烟雾、月亮,让它们随时排遣我的寂寞。
启楼后望,作露台与复道平,宽广可十余武,列怪石、盆草、瓷墩、石几之属。夜深人静,月冷风长,瑶琴一弹,洞箫一弄,此亦吾之丹丘也。台名“敞居”,镌片石识之。
往楼的后边看,建有和道路齐平的露台,这露台有三四丈宽,陈列着怪石、盆花、瓷凳、石几。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发出寒光,大风吹着,我在这里弹瑶琴,吹洞箫,这也就像是我的仙境了。然后找块石头,把露台的名字“敞居”二字刻上去。
去台二丈许,高垣圭窦别为院。曲室数区,宛委而入,东西莫辨,岩壑同幽,为避暑室三楹,曰“月窟”,为暖室三楹,曰“旭坞”,大寒暑则入而盘礴焉。过此,开隙地,植女桑、弱柘、菜畦、稻垅其间,值山雨乍晴,吟诵余息,荷锄戴笠,亲执其役,以察物理攸宜,四时亭毒,曰“明农逸墅”。此楼以后之大槩也。
离露台两丈左右,另外盖有一个院子,高高的院墙,小巧的院门是圭形的。院里有几间深邃的小屋,弯弯曲曲地走进去,辨认不出方向,就像山洞一样僻静幽深。三间是避暑室,名叫“月窟”,三间是温室,名叫“旭坞”,严寒酷暑的时候就进来盘桓。过了这个院子,开辟一小块土地,其中种植小桑树、小柘树、蔬菜、稻谷。在山雨刚晴的时候,吟诗读书的业余,我扛着锄头戴着斗笠亲自劳动,以此了解事物的道理、作物在四季生长的情况。这里叫“明农逸墅”。这是读书楼后的大概情况。
楼前三丈许,凿藕池半亩,引流以入,星布怪石於莲芡间,可据坐以钓。叠石为岛屿,峙乎中流,荷香酽时,或一披襟其上,亦不减登华顶看玉女洗头盆也。池旁垂柳、瘦石、短草、攲花掩映萧疏,俾有远致。再前丈许,编柏为苍屏,作高轩五楹,名之曰“石友堂”。
读书楼前三丈左右,挖半亩荷塘,引活水进来,怪石在荷花与水草之间星罗棋布。可以坐在这儿垂钓。池塘的水中耸立着石块堆成的岛屿,荷香正浓时如果有一个人敞着衣襟站在岛上,也不亚于在华山顶上观看“玉女洗头盆”的胜景了。塘边掩映着疏落的垂柳、瘦石、小草、斜花,生起一种高远的情致。再往前一丈左右,有个柏树枝编成的苍绿的屏风,盖了五间高大的房屋,取名叫“石友堂”。
堂与双桂轩近矣。客过予者当止于是,胜日偶逢良朋适至,汲清溪以煮茗,采园果而开樽,藉草飞觞,荫桐点笔,搜讨疑义则代尘以松枝,嘲弄风月则取茵于花片,乐不取于丝竹,礼无拘于送迎。
这个堂的位置靠近双桂堂了。前来访问我的客人应该住在这儿。在美好的日子,偶遇好友到来,打上清澈的溪水煮茶,采摘园中的果子下酒,在草地上举杯,在桐阴下运笔,谈论深奥道理的时候用松枝代替拂尘,吟咏风花雪月的时候用花瓣作为地毯,取乐不用演奏音乐,不拘泥于迎来送往的礼节。
堂前宽平,令有余地,石丈可呼,故所以名吾堂者於石、於友有取焉。花须茂密,树贵萧森。松桧、竹柏、棕榈、高杉有不瘁之颜,后雕之操,吾爱其贞;牡丹、芍药、桃梅、海棠有欢悦之色,吾尚其不寒俭;兰桂、蜡梅、茉莉有激烈之香,吾欣其不柔媚而臭味佳;芙蓉、垂柳、梧桐、莲菊以及水仙、秋海棠之属,并以韵胜;石菖蒲、薜荔、芭蕉以及古槐、老藤之属,并以幽冷胜;橘柚、葡萄、香橼、佛手、银杏之属,枝柯已极可玩,果实复具珍珠,咸当博求佳种,多植远移。
堂前宽阔平坦,有空余的地方,有可爱的奇石。因此把我的这个堂叫做“石友堂”,既有拟人化的石头,又有活生生的朋友。花卉必须茂密,树木贵在萧森。松树、桧树、竹子、柏树、棕榈、高杉有不会憔悴的容颜,不易凋零的节操,我喜爱它们的坚贞;牡丹、芍药、桃花、梅花、海棠有欢悦的外表,我崇尚它们的富丽;兰花、桂花、腊梅、茉莉有激烈的花香,我欣赏它们芬芳而不柔媚;芙蓉、垂柳、梧桐、莲花、菊花以及水仙、秋海棠之类的花木,都以韵味取胜;石菖蒲、薜荔、芭蕉以及古槐、老藤之类的花木,都以幽静取胜;橘子、柚子、葡萄、香橼、佛手、银杏之类的花木,枝条已经足以赏玩,果实又像珍珠一样美好,都应该广泛寻求好的品种,多栽植一些。
夫吾园之富有至於如此,视古人三径松菊、蓬蒿一室不太侈乎?然木石烟霞,造物不忌,吾将奢取之。平生无他嗜好,林泉、图史之癖苦不可医。一行作吏与山灵别,且十五年,隔溪长松再翦再茂,今又丈余,能作怒涛声闻于两岸矣。长须从里中来,话其崖略。荨鲈之思,宁待秋风而后起乎?
我的园子丰富到了这种程度,比起古人在朴素的住宅简单地种些松树、菊花、野菜,不是太奢侈了么?然而草木、石头、云霞是天地不禁忌的,我应当尽情享受。平生没有其它嗜好,只是深深喜爱山林泉石图画历史,苦于无法戒掉。从我走向仕途,离开故乡灵秀的山川,已经将近十五年了。那溪水那边挺拔的树经过砍伐又变得繁茂,现在又有一丈多高了,能够发出汹涌的松涛声了,这涛声在溪水两岸都可以听见。这些都是家奴从故乡来,告诉我关于故乡的大致情况。对于故乡,难道一定要像古代的张翰那样,等到秋风吹起以后才开始怀念吗?
家有藏书千卷,久束高阁,日事马足车尘,今谋归逸,方当觅绿醑红攲,纵酒欢乐,顾以读书名流作老博士生活,又远去城郭,索居荒寂,想闻者当为捧腹,然亦各有其志,不可强也。
家里有藏书千卷,都长时间存放在高阁里没人打开。现在车马劳尘,很想谋划回乡隐居了,也许这年纪应该寻觅美酒名花,放任地饮酒作乐。而我想以读书人的身份去过一种老学究的生活,远离城市孤独地居住在寂寞的郊野,也许有人听说这样的想法必然会捧腹大笑吧。然而这也是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犹忆少时,每读书至“生于忧患”,未尝不低回三复斯语。年逾二十,筮仕得司农郎,持筹穷日夜,如是凡三载;出守天雄,值军兴征发如雨,讼狱、钱粮之苦视为郎时十倍,如是复四载;寻备兵畿南,镇抚郧楚,再拜简命,督七省将士,与大司马洪公同任讨贼,躬冒矢石,大小数十战,不宿署舍,岁且三周,无云家矣。
还记得年轻时,每次读书读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总是徘徊着多次反复念诵。二十的时候我当官了,担任司农郎,夜以继日地理财算账,这样的日子总共过了三年。后来我去管理天雄军,正赶上战争时期征兵,案件和钱粮方面的工作难度,比起我当司农郎的时候大得太多啦!这样又过了四年。不久以后,我到京城南部组织军队,镇压安抚楚地。又多次接受皇帝的命令,监管七个省的将士,与大司马洪承畴一起讨伐贼寇,亲自上阵,参加了大小数十场战役,不是住在官署就是军舍。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谈不上是有家的。
今年东西兵闹,入上谷,奄至近畿,仓皇奉诏入卫,介马驰三千里,敌旋解去;再佩赐剑,督诸路勤王之师,远出塞外登木叶山,周视边地,振旅西回,及泺阳,宣云之命又下矣。时势孔艰,天语亟趣受事,因驰观边隘,冒朔风朔雪,束马度飞狐之塞,屈指前后在兵间八年矣。
今年东西都发生了战乱。敌人进入上谷,忽然来到京城附近。我在仓促之间奉旨保卫京城,披上甲胄骑着战马飞驰了三千里,不久京城解围。我又配上御赐的宝剑,率领各路勤王的军队,远远地来到塞外,登上木叶山,环视边境地区。挥师从东部回来,到了泺阳,皇帝的新命令又下来了。现在的局面非常艰难,皇帝急促地给我下达任务。所以我又到边塞巡视,冒着北方的风雪,策马到了边塞。屈指算来,前后在军旅中已经生活了八年。
每追奔逐北,波血马前,深入穷搜,分餐剑首,军吏林立,煎迫所求,叠叠牋书、纷纷奏檄,唇焦腕脱,无间晨宵。褊衷攲肠之辈,复环伺而思剸刃。嗟乎!余之经历忧患至矣。独蒙圣明生全以有今日,岂非悻哉!然深悔服官太早,未及多读古人书,所在蹈危履险,触忌招尤,先哲所云“济变勘乱”之道,未之闻也。国恩深重,报称无期。
我经常追击流窜的敌人,战马前流淌着战血,深入敌境寻找敌人的踪迹,吃饭的时候剑都没时间解下来。无数的军人和官吏逼迫我满足他们的需求,我没完没了地写着书信、奏章、檄文,嘴唇都说干了,手腕也累断了,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心胸狭窄、心术不正的人们还围绕在旁边,想要找机会杀害我。唉!我经历过的忧患算是到了极致了!只因圣明的皇帝保护了我,今天我才活着,岂不是侥幸吗!然而我深深后悔当官太早了,没来得及多读古人的书。我所在的地方是险境,触犯忌讳,招致怨恨,先哲所言“济变平乱”的道理,我从来都不懂得。只是国恩深重,没有办法报答。
今年三十有七,马齿渐长,心血已罄,夙兴夜寐,效一割於铅刀。倘穷边稍有起色,敌骑不敢南窥,当控朝端,亟辟贤路,角巾竹杖,归钓溪湄。尽发藏书,流览今古,究养生之秘典,窥述作之藩篱,致甘旨以奉双亲,讨义理以训子侄。昔日溪中鱼鸟应有狎余者,山灵岂终相笑乎?
我今年三十七岁,年龄渐渐大了,心血已耗尽。每天早起晚睡,效法前人用我微薄的能力为国家效力。如果边境的战事能有点起色,敌人的骑兵不敢觊觎我国的领土,就请求皇帝赶紧另选贤能,恢复平民装束,回到桃溪边去隐居。那时我把藏书都拿出来,浏览古往今来的著作,研究养生的秘诀,体会写作的境界,获得美味的食物奉养双亲,探讨儒家的思想教育晚辈。当年桃溪那边的鱼儿、鸟儿应该有愿意亲近我的,山神不会总是嘲笑我吧?
或问卢子,今桃溪之上,君家庐舍数楹而已,未有改也,纸上园林,得毋为乌有先生之论耶?余曰:不然。兰亭、梓泽,转瞬丘墟。何物不等空花,岂必长堪把玩?向者邯郸卢生一枕睡熟,毕四十年贵贱苦乐。此吾家故事,吾园又何必不作如是观?客首肯,揖余而去。
有一位客人问我:“如今桃溪边上你的家里只有几间房子而已,并没有改变。你纸上谈园,可不是纯属虚构吗?”我说:“不是这样的。著名的兰亭、金谷园,转眼之间就成了废墟。任何东西不都像是容易消逝的雪花一样吗?怎么能够让人们长时间地把玩?从前邯郸的卢生在枕头上睡熟了,在梦中完全体验了四十年的贵贱苦乐。说到我家的旧事——我也姓卢,我的园子为什么不能视为邯郸一梦当中逼真的体验呢?”客人点点头,给我行了个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