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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六,我总是这么放肆地叫他。
十二个堂兄弟按顺序排名,我的外公是袁家第六个孩子。
从我记事起,世上只剩下他和他最小的四个亲兄弟:九娃、十娃、十一娃、幺娃。
我和九爹爹几乎没有见过面,但在袁小六喝醉后的唠叨声中总会听到他的名字。
袁家穷,能送出去读书的孩子甚少,袁小六很聪明,为了疼惜弟弟,把自己进城读书的名额让给了九娃,九娃在武汉立地生根后却逐渐断绝了老家亲戚的来往。
小学时,我去过一次九爹爹在武汉的家,他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没喝过吧?这可是高级咖啡。”他这么对我说。我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只记得低头看到的精湛小巧的杯盏和咖啡入口微苦的味道。
十爹爹长得和袁小六最像,我小时候常常以为只有他是小六的亲弟弟。
每年过年回家,都是十爹爹一家人忙前忙后招呼我们,他的两个儿子没有读书,很早就出门务工,却都是懂事孝顺的人。
他上了年纪以后,耳朵聋地厉害,只有很大声说话,他才听得见,可他心里什么事情都明白。
每年回老家,走过泥巴路,我总看见十一爹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我小时候偷偷问袁小六,他的脚怎么了。
他说,三年自然灾害,十一爹爹那会才一两岁,在床上饿得一直蹬脚,把后脚跟磨坏了。
十一娃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一直都以种地为生,一辈子没有结婚生子,后来靠低保生活。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每逢村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他总是闲逛过去喝几杯。
在那个年代里,结婚好像并不需要爱情,只是一件大家都要完成的功课,幺爹是这样被安排结婚的,结婚生子后,夫妻两人却各奔东西,一个在北京工地搬砖,一个在广州工厂做衣服。
而幺爹的儿子、我的表舅比我大七岁,从两岁起,就被寄养在我外公外婆家,是我童年的玩伴。
表舅读初中时,已经开始和一群小混子到处打架,被学校勒令退学,袁小六痛心疾首,觉得自己没有把孩子教育好,他去找校长说情,说再怎么样要让表舅把九年义务教育读完。
初中毕业后,表舅不肯再读书,辗转报名当兵进了部队。
过了几年,他转业回来,到了家里第一件事,给袁小六买了两瓶好酒,给外婆买了一个热烤器。
表舅回家后,始终想要做生意发大财,成为人上人,他开始疯狂找家里人借钱,说和朋友们应酬喝酒需要资金,只有把朋友们哄好了才会有人脉,才会有生意。在要不到钱的时候,他甚至动手和幺爹打架,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活得连蚂蚁都不如,如果生而不养,又何必让他出生。
袁小六的善良成了软肋,他始终割舍不下这个侄儿,费尽心思想让他重回正轨,可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我人生前二十年里,我是袁小六唯一的孙女,他和外婆对我倾注了所有心力。
我出生以后,妈妈身体太差,我一口奶水都没有吃到,因为爸妈还要在县里上班,袁小六和外婆把我抱回了乡镇。
外婆总是说,你早产,出生裹着被子才四斤多,半只眼睛没有睁开,半边耳朵还包住了,我把你抱回乡里,邻居们都说这像个猫仔儿,怎么敢抱回来养呢。
我可能确实属猫,两岁以前,白天睡觉,一到夜里就开始哭,外公、外婆轮流抱着我哄。
可袁小六说最磨人的不是这些。
有天外婆去县里走亲戚了,袁小六送我上学,一路上走走拽拽,我却抱住了幼儿园门口的一颗树哭着不松手,非要外婆回来重新送我,袁小六气地发抖,就地取材,折下了柳树上的一根枝条,直抽我的屁股。
袁小六说,我对你就动过这么一次手,再也没打过了。
六岁时,爸妈到城里工作,把袁小六、外婆和我都接了过去。
炎炎夏日,袁小六骑着老式自行车在校门口等我,我一眼就看得到他,不是因为他站得近,是因为他带了一顶与众不同的帽子,引得孩子们都纷纷注目。
那是一把小伞,伞围比儿童伞更小一些,刚刚能覆盖头顶的一片阴凉,小伞下面不是一根伞柄,而是一个能框在头上的宽皮筋,就像武士头顶上带着的“必胜”。
袁小六就这样带着那个五颜六色的伞帽,站在家长们中间等着我放学。
他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说这样遮阳,而且骑车安全。
后来,我的亲舅舅生了一个儿子叫拖拖。袁小六很开心,闪着亮亮的眼睛,笑着跟我说,到时候给拖拖过十岁生日,就正好给我过八十大寿。
2022年7月,拖拖举办十岁生日宴,袁小六却只出现在了我制作的拖拖成长纪念册视频里。
四年前的秋天,袁小六确诊出了肺癌。
舅伯不愿意面对,拿着袁小六拍的片子四处求医,得到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绝望。他和妈妈商量,想要用靶向药治疗,争取多几年时间。
袁小六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可剧烈的咳嗽和疼痛已经让他有了隐约的预感。
那年冬天,袁小六和外婆来武汉,我带他们去了江滩,我佯装开心地跟他说,以后我工作挣钱在武汉买了房子,就接他过来住。袁小六嘴上说着好好好,但眼神里露出来的全都是忧伤,我背过脸去,冬天江滩边的冷风刮得我的脸好痛。
临近过年,他每隔一周都要去医院抽肺水,他跟我说胸腔里感觉有块大石头一直堵着,他喘不过气。
大年初六,家里来了很多亲戚,都宽慰他,他依旧是笑着说好好好。可只留下我一个人和他在房间里时,他说“琪琪,现在这社会太好了,我舍不得”。
我强忍住胸腔里巨大的酸楚,说他还来得及看很多东西,我结婚还要他和外婆给我送戒指呢。
我说,初七我要去武汉上班,但是到了周六我马上就回家陪他,让他好好配合医生进行治疗。
他答应了。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也噙满泪水的眼里看到了诀别。
初七上午,我踏上了回武汉的火车,袁小六去医院住院,准备接受放疗。外婆拎了大包小包,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大年初八下午,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他不行了。
我买了最近的一趟城铁,在火车上两个车厢的连接处对着窗外痛哭。
到了家,进门看到客厅的沙发已经全部被挪开,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被子,上面躺着袁小六,脸上盖着一片帕子。
我连退了几步,开始抑制不住的流泪。
妈妈说,上午爹爹在医院已经开始不舒服了,一直说自己觉得很热很热,被子也掀开了,只穿着短裤,她感觉到了什么,说“爸,我们回家好不好,你想不想回家?”。
袁小六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想。
等到了家,好多亲人已经开始聚集过来,爹爹握住表舅的手,跟他说以后要听话,好好做人。跟我爸说,照顾好他们。
而他去世前一直重复一句话“今天星期几?星期几呀?”。
听到妈妈告诉我的这些,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知道袁小六是在等我,因为我告诉他,到了周六,我就回家陪他。
我们在老家没有房子了,于是在十爹爹家里摆了灵堂。
在乡里举办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好多好久不见的人。
九爹爹来了,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这次才看清他和幺爹长得很像,他在袁小六的灵位面前撒了几杯酒,就坐在板凳上一直抽烟,没有说话。
十一爹爹还是一瘸一瘸地走来,喝了趟酒,就又绕回后屋,没有再出门。
好几年不见的表舅忙前忙后,吃饭前突然拿了五万块钱塞给了外婆,让她留着用。
我只梦到过袁小六三次。
一次他躺在床上快要过世,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却哭着醒过来了。一次他却只是拉着我的手,微微笑着,没有开口。
前段时间看了本书《天蓝色的彼岸》,我在想,第一个梦时,他可能还没放下我们,想要对我叮嘱些什么。第二个梦时,他已经释怀了,想要和我,和人世间的自己告个别。
第三个梦里,他来看我,我拉着他不让走,他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模样,说他朋友等着他去玩呢。我想,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活泼可爱,马上要上小学的孩子了。
前段时间出差,我帮同事买票,发现自己12306的联系人列表已经满了,我看到了袁小六的信息,愣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删掉。
真正放不下的或许是在尘世里的人。
我曾经问外婆,她一米六五的大个子,怎么会喜欢只有一米四五的袁小六?
她说你爹爹年轻的时候很有板眼的,特别会说话,情商高,只是老了以后爱喝酒了,喝多了总要我照顾他。
后来,我也遇到了我心爱的人。
我的婚礼上,外婆独自一个人给我和丁先生送了婚戒,我看她走过来时,多么期望旁边站着那个一米四几,精明能干的小老头。
爸爸在我的婚礼上致词:“希望你们懂得珍惜,因为亲人只有一次缘分。这辈子无论相处多久,无论在与不在,爱与不爱,下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袁小六,这一世有您,我很珍惜,来世再见,未必相识,但愿您,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