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铃兰 第九章 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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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显一路小跑着到周磬跟前:“周处,三队的人遇到了林小姐。”

周磬今日白衬衫罩墨色西装背心,下身西裤笔挺,褶皱一条线笔直到底,该是很精神的样子,可惜往上一瞧对上那漫不经心的面容流离四处的眼,连声音也是懒懒的,便颇没意思了。

“唔?”他道:“哪个林小姐?”

“哎呦喂,就是电讯处的那个林雪兮呀!您不挺熟的吗?人家都往您家跑几趟了您还搁我这儿装?”

周磬挑眉:“哦,认得。怎么了?”

程显对周磬的平淡表示失望:“呵呵,也没怎么,就是她跟她弟吵起来了,我以为你会关心。”

“哦?其实关心一下也没什么,”周磬道,“怎么回事儿?”

程显颇为无奈道:“说来话长啊。”

周磬看了他一眼,侧跨一步越过他走了:“既然这么长那就别说了。”

“啊,啊?”程显张大嘴原地站着,看周磬一点点走远,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叫住脚下生风的周磬:“哎周处!这儿呢!这儿呢!”

“林雪祯!别老一见到我就跑,我又不会吃了你。”雪兮最先打破这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的紧张的沉默,开口道。

雪祯默然。雪兮又道:“你怎么在这儿?”

良久,雪祯抬了抬手,扬起手中早点晃了晃:“炉子不着,我出来买些早点。至于为什么跑,你自己应该心里很清楚。林雪兮,你是不会吃我,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吃人,但你自己在什么位置在干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吗?我们身为中国人,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底线,何况是助纣为虐?”

雪兮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年轻人血热,但大是大非面前我们要谨慎选择立场,听爸妈说你最近在学校里不大安生,常掺合那些……”

雪祯冷冷:“你这一趟就为着来教训我的?”

“没有,就是……”

雪祯打断她,道:“就是我这么做,就是在和自个儿的亲姐姐作对,是吧?”

雪兮叹气:“你还小呢。”

“你不也就大我四岁!倚老卖老什么的,怕还是困难了些。”

“可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知道。现在的形势你看不明白吗?我之所以进76号,不只是为了谋生更是为了我们全家的安定。虽然我从小到大因为你还小就和这个家没有什么交集,很早就外出上学。但我始终记得,我有父亲母亲有弟弟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天下为谋生为家庭拼命奔波的人太多太多,”雪兮叹了口气,道:“都是可怜人罢了。”

“可怜人?呵呵,你都可怜,那这普天之下岂不没有不可怜之人?人人都可怜,你的那点恐怕还不够说道的,还是留点口水暖暖肚子吧。”

雪兮道:“我是为你好。”

“对不起林雪兮!我不需要!现在的形势我看的很明白,就是我们一定会赢而你们一定会输而且输的很惨!”

“雪祯,父母亲人将你养这么大不是任由你自己随意作贱的!你这样,让关心你爱护你的父母亲人多寒心?”

“你怕是弄错了吧?真正让爸妈寒心的应该是你吧!”

“雪兮!”雪兮转身去,见周磬缓缓走来。再转身,雪祯已经跑远。

开了春,天气便很快暖了起来,几乎令人有些猝不及防的,已然有了夏日的燥热气息。电讯处办公室的雕纹阔窗旁,年轻的两位少女正促膝长谈着曾经的往事。

“你哥哥?”

陈舜英嗯了声,怪道:“我没跟你说过?”雪兮摇头。“好吧,没用的讲了一大堆,这种重点我却没同你讲过。我哥陈蹊,行动处一队队长陈蹊。”

雪兮了悟,难怪那回她将陈蹊的“蹊”读的“蹊跷”中的“蹊”的读音,陈舜英很快的就纠正——“不是‘蹊跷’的‘蹊’,是‘另辟蹊径’的‘蹊’,选自那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应该也有想取‘晨曦’的谐音的意思在。”

“所以……他听说,就走了?”

陈舜英闻言苦笑,道:“差不多吧,是我哥先去找他的,于是他就知道了我家在为新政府工作。他怎么会允许,他那样一个,忧国忧民的人?”陈舜英笑了起来,但眼中却有晶莹闪烁。“他当即就和我断了联系,说我一个叛贼的妹妹,不配和他在一起。然后,我们当时一起的朋友也都找不到他了,我死了心,也伤了心,想着,要不干脆就把‘叛贼’之名坐实,就来了76号。我想,说不定哪天能在地牢里看到他,我就把他千刀万剐了!”

“得了吧你!”雪兮递去纸巾,没好气道:“你舍得?”

“当然!”陈舜英笑着,过了片刻却又短了气势:“好吧,也不一定吧。”

雪兮大笑,却又觉得并不好笑。

许是这年上海莫名其妙的天气变换,又许是监听审讯的工作繁重,雪兮这夜确是有些头疼,正要睡了,却听闻有人敲门,正是周磬。

二人近来的关系在外人看来顶好,只是如今天这般夜中相会的逾矩之举还真是头回。周磬此番来竟是带伤,雪兮瞧见他脸色苍白,深黑色的衣衫上一片血湿,忙拉了他进屋。细查看了下,雪兮暗松了口气,幸好只是被刀刺伤,倘若是中弹就不得不去医院了,此番是不幸中的万幸。雪兮好歹训练过包扎,取了医药箱,也勉强能算个业余的护士。

伤处在左肩下的臂膀上,周磬只得半退了左半边的衣衫,略低矮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以便于比自己个头瘦小的雪兮同他包扎。“雪兮。”周磬忽道:“你听说过‘斑羚’吗?”

“‘斑羚’?”不消片刻雪兮便想起:“这可是个大人物!几乎与‘夜莺’‘蝴蝶’齐名,潜伏许久却毫无破绽,令人头疼着呢。”

周磬勉力伸手去够茶杯,雪兮看他那费劲儿的样子不忍,笑替他拿了来,周磬抿了口茶表示太苦,雪兮这才想到是昨天的剩茶,凉了这样久,不苦才怪。她幸灾乐祸的笑了半天,周磬不理她,继而道:“与‘夜莺’‘蝴蝶’齐名可能还不至于,‘斑羚’也是经‘夜莺’之手送入76号的。”

雪兮下意识答:“这样。”

周磬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道:“你负责电讯,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近来‘裁缝’们将有大动作。”

雪兮点头:“但他们与李士群丁默邨单线联系,电讯处收到讯息也无法破译,除基础密码之外又添了两次加密,没有密码本与密语解法,想破译,不是一般困难。”

周磬看着雪兮许久,终于缓缓道:“你的申请我已经递交成功,组织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下来。还有,我明天有任务,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琬琰?”雪兮只想了一下便大惊道。“周磬!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受伤极有可能已被盯上?你现在可能差一点就要掉落悬崖你还要铤而走险逞什么英雄?”

“薛琬琰身上有很重要的信息,我也是才知道。我和她不在一条线上,她这一次的确是任务失败被捕,但现在有重要文件在她手里我们的交接将会很困难,所以……你听我说,现在特殊时期,我们必须,搏一把。”

“现在特殊时期,你就应该老老实实什么都不要做熬过这段时间再说啊!”

周磬深深叹息。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复张口时,他的声音都已经有些沙哑:“可如果我错过了这次,多半就没有营救的可能了。”

“那如果你错过了这次生命,你敢保证还能有轮回吗?”

他摇头:“雪兮,我从不相信来世之说。”

“那就该珍惜!”雪兮含着泪笑道:“难道不是吗?”

周磬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从下午始,他似乎一直滴水未沾。雪兮叹了口气,踱步走到桌前,提壶却发现是空的。她只好又走去厨房,架锅烧水。幸而厨房还有凉开,她很快把兑好的温水端了来,递给周磬,淡淡道:“喝吧,指不定就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喝水了。”

周磬接过杯子,轻笑:“不会的,我会在离开前再多喝几杯的。”

“周磬!”雪兮怒目而视。

周磬微笑着将水饮尽,径直回到桌边坐下,不再言语。

雪兮终叹了口气:“如果你非去不可,那我们一起,好歹互相照应着。你身上还有伤,这样危险的工作没个人掩护可不行。”

周磬抬头:“这要违反你们纪律的。”

雪兮无奈:“连第二次申请都敢打,还有什么纪律我不敢违?”

周磬微笑不语,默默看着雪兮进行着最后的包扎工作。

雪兮道:“我们那儿都喊你们野党,草班子搭起来的组织,不会一点训练都没有吧?”

周磬挑眉:“当然,我们都是自学成才,都是天才!”

雪兮轻哼:“哦,那现在是怎么,时运不济?”

周磬嘴角微扬,咂嘴道:“唉,怎么说呢……天妒英才呗。”

雪兮手底下刻意加大了力道将带子一勒,疼的周磬“咝”了一声,另一只手下意识的迅速抬起欲要去捂伤处,雪兮笑了一声,将纱布稍松了松,系好了结。“再贫嘴,疼死你。”

雪兮心情很不好,她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之中。在76号的眼皮子底下抢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周磬的任务便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就现在这样也就罢了,至少76号还未有狗急跳墙的清查动作,去一个人一个人的查伤,但也正是因为76号现下里无法分心,全神贯注于薛琬琰的审问工作,和布局撒网之事。此时此刻周磬要前去营救,就是活生生的往坑里跳。

二人本在外人看来已经是未婚夫妻关系了,所以携手同到一处喝喝茶什么的再正常不过。阳尚百货一楼的咖啡厅里,零零散散坐了有三两桌,周磬左右观了一周,已然明了,此处人员并不多。他没有动作,只是寻了角落一处落座。

见是自己人,各人也就不再在意,只注视着门外。忽见一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旧的几乎毛了边儿的棕褐色皮包进了来,径直走到“鹦鹉”薛琬琰面前坐下。薛琬琰却没什么动作,她依旧沉默的看着面前的咖啡,看着咖啡上的拉花在一点点旋转、缓缓消散。没有人注意到她沉默背后是瞄准好了的冰冷枪口,是手上沉重的无力抬起的镣铐。

连日的审讯没日没夜,薛琬琰本就瘦小的身躯更显的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不过看得出来她并未受太大的罪,今天这一遭是她最后的用处,她也很清楚,如果今日营救失败,那不出三日,她必死无疑。

时钟滴答,时间从不等人。她虽不畏惧,但却也的确不想就这样离开。年轻的生命对世界最后的留恋大概就是如此。她缓缓抬头,嘴角的红肿被牵扯的痛楚让她不禁皱了眉头。“你来了。”

那男人笑了,他把旧皮包搁在桌上的动作险些惊动所有的埋伏。他缓缓道:“‘鹦鹉’不在,如何传话?”

薛琬琰笑了:“‘信鸽’也不能没有,远方传信,怎是一只鹦鹉可能做到?”她微笑着低头,长长的裙摆下遮住了伤痛,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能让战友为自己冒险,何况她就算是活下来了,又是否会落下残疾也未可知,若千辛万苦的救下她她却再不能效力,那岂非浪费……

男人注意到了薛琬琰的目光,他道:“莫为任何人不值,你有千万个理由活下去,同为战友,我们也愿意前来。即使以后你留下伤,那也是战功而非耻辱。”

鱼已入网,正要收网时,忽见咖啡厅里间有二人猛地闯出持枪于后,彼时中年男人也拿出了枪。都是射程不远的小型手枪,但对于这样近距离战斗按理来说也不算困难。但他们对上的是76号,厅内六人而之外更多。周磬缓缓站起身来,他知道,此时此刻只要他出手相助于薛琬琰,在场者就必须全全灭口。这难度可不亚于从这里带走薛琬琰。

薛琬琰被人背着离开,其余人等掩护后准备撤退时76号所有人员尽已到位。退无可退,他回首望向周磬,淡淡一笑。冯文莺一行人已进入视野,他举枪对准心口,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那高大的身影轰然倒地。

冯文莺冲进来,却已挽救不及。周磬捡了把匕首,将昨日的伤又蹂躏一番,直痛的面色惨白冷汗直冒。淋血的匕首丢在一旁,雪兮几乎不忍心看,却又不得不撕了衣角重新替他包扎。

冯文莺看了看周磬及雪兮,轻哼一声转身出门。其余人互瞧瞧,也都跟了上去。唯余刘昌茂驻足良久,道了句“辛苦”方转身离开。

营救行动半成功半失败,亲见一同合作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哪里可能会好。可雪兮也没有心情为他开解,气氛的凝重的几乎要滴下墨汁来。

夜色也深重,那夜的雨下的盛大。车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搅扰了耳机里电波滴滴答答。雪兮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的听着,笔下写着。车身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向前开动着,车顶的电波雷达旋转着,履行着它搜寻电波的使命。

车厢局促,除最靠近副驾驶座处放置的监听仪器外,两排铁质的椅子,坐了冯文莺及行动一队的四个人,一队队长陈蹊则坐于副驾驶位。当然,电波侦听车后隔了约莫二十五米左右还跟随着行动队的车,是第一行动队的其他队员。

滴答声响愈渐清晰,直到清晰度达到最高,雪兮回头看向冯文莺:“冯处,就是这里了。”

冯文莺原坐着给自己按摩头部放松来着,一听的雪兮的话,立马躬身站了起来。她的位置与驾驶座之间隔的铁板上置一窗口,开车的人听到声音,很快停下。车厢门被粗暴的打开,一行二十个人冲进小楼,在小楼上吵闹声的映衬下,车厢霎时间寂静的可怕。
窗外蝉鸣声声,雪兮摘下耳机,置在颈上,她眼神空洞的看向前方。

而前方,只不过是铁质车厢壁。应是时间久了,细碎的划痕遍布,在车厢顶部的那盏惨白颜色的灯下,显得格外可怖。雪兮垂目,望向眼前破译的电文内容:八死四伤,“信鸽”暴露,请求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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