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和央佳去往柳城，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从地窖出来之后，央佳一连数日精神恍惚，每天大半时间在发呆中度过，就像是喝醉了酒，迟迟醒不过来。
我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让她相信巴乌城主已经不在了，在此之前，央佳连屋子也不敢出。
她变得极少说话，但是在睡梦里，偶尔会梦呓几句。起初，她一定要我离开很远才敢入睡，而现在，每晚睡觉她都紧攥着我的手。我猜想她经常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反复催我快逃，我便问她：“谁在追你？”
“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女人。”
“别怕，他们伤不了你。”我抚着央佳的脑袋，念起驱痛的咒法。
央佳紧攥的手渐渐松下去，我方才吹熄灯火，守着她一同入眠。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发现央佳坐在院子里，望着北边的天空发呆。
我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买了你喜欢的炸糕。”
央佳收回视线，脸上挂着一丝怅惘，“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我倏然一怔，“恶梦？”
央佳摇摇头，“不是。我梦见了父亲、母亲，还有弟弟。”
“想家了吗。”“……嗯。”
我把炸糕放在央佳面前，她拾起一块送到嘴里，却嚼得很慢。
“这里也挺好的，不是吗。”她忽然问我。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嚼到最后，她也只吃下了那一口炸糕。末了，她站起身，别过脸说道，“你真是一点也不会说谎。”
第二天，央佳将我从睡梦里摇醒了，我看见地上整齐放着行李。
“你要去哪？”“柳城，我们一起去。”
我们在柳城东北边找了一家小客栈，央佳打算在拜见城主之前，先了解一下柳城的情况。
跟北阳城不一样，柳城给人一股平静祥和的感觉，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从清晨热闹到深夜。商旅从四面八方涌入城中，似乎来了就不愿离开。
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城主的儿子近日就要成亲，城主府连续数十日大摆宴席，邀请大大小小的家族到府中作客，这股喜庆的氛围从城主府传遍全城，渐渐演变成了举城欢庆的场面。
“城主府迎亲，阵势真是不一般。”望着窗外喧闹的人流，我不禁叹道。
央佳应道，“这不奇怪。柳氏是中州郡最大的势力，在周围的小城中有很深的影响力。柳城也是北方内乱中唯一保持中立的城市。”
“那你投靠柳氏，怎么能报仇呢。”
“……那也比北阳城主这样的好。”央佳低声说道，“站稳脚跟要紧，报仇可以从长计议。”
“不无道理。”
“要你来评头论足。”央佳嘟囔着，一拳打了过来。
大家族的子女婚嫁，都不会轻易草率。看柳氏迎亲的这个阵势，很容易想到是和大家族联姻，不过奇怪的是，城里没有一点关于新娘子的传言。
央佳对此并不关心，在城里转悠的几天里，先后去布料店买了两身衣服，又在珠宝店买了几件廉价的饰品，最后来到玉器店，盘算着买一块漂亮的玉佩。
掌柜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子，领着央佳来到陈列柜前，里面的玉饰个个晶莹剔透，深浅有致，让人禁不住想把玩一番。
央佳刚要伸手，就被掌柜制止了，“小姑娘，摸不得，摸坏了可不得了。”
央佳脸色微红，噘着嘴问道，“这个玉饰怎么卖？”
央佳相中的是一枚长型玉佩，色泽并不出众，但表面隐约可见波浪形的水纹。
掌柜小心取出玉佩，啧啧叹道：“小姑娘眼力不凡啊，这块玉佩是所有玉饰中最好的一件。远观波浪起伏，近看却如止水，故而取名‘静流’。”
“哦，原来如此……”
“小姑娘要是喜欢，我这就替你装起来。”掌柜话没说完，就开始拿盒子了。
“别着急，我再看看。”央佳连忙喊道，又随手指了一个玉镯子，“这件呢，怎么卖？”
“……三十锭银子。”
央佳一听，惊愕之色难掩于面，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说道：“真吓人，一个镯子都要卖三十锭银子，那块玉佩指不定要多少钱呢！”
“要买吗？”“当然不买了！”
似乎是声音太大，被掌柜听见了，只见他“哼”了一声，冷嘲热讽道：“本店概不议价，小姑娘若不满意，就请自便。”
央佳气得跺脚，“死胖子，神气什么。”
央佳气归气，可是兜兜转转，又舍不得离开。
“要买玉饰吗？”“当然了，不然来这里干嘛。”
我忍住笑，摸了摸央佳的脑袋，“我替你挑一块吧。”
我带她来到店面另一侧，这里没有陈列柜，玉饰整齐排成数列，就这样露天摆放着。不用说，这些玉饰的成色整体上差了许多。
“这些可以摸吗？”我问掌柜。
“随便你。”
凭着外观，我大概挑出来几件玉饰，先对着阳光照了照，又贴在脸上试了冷暖，最后舔了舔玉饰表面，从中选出一枚蝴蝶形的簪子，递给央佳道：“就买这个吧。”
央佳拿着簪子左看右看，似乎没发现出彩的地方，“你确定吗？”
“或者买那块‘静流’。”“……那还是这个好了。”
结账的时候，掌柜的脸色有一丝怪异，数次与我视线相对，犹犹豫豫没有报价。
“一锭银子吧。”我替他说道。
“这……”掌柜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沉默良久，“好吧，一锭银子。”
看来价钱正好符合央佳的预期，她很痛快地付了银两，兴高采烈地抱着盒子出了店门。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什么，“你该不会跟那个掌柜认识吧？”
“怎么会，我第一次来柳城。”“唔……感觉哪里怪怪的。”
我笑着摸了摸央佳的脑袋，“你想太多了。”
回到客栈，我才知道玉饰是准备送给城主府的贺礼。
“送这样的玉饰，恐怕反而被城主府轻视。”我直白地说道。
央佳无奈叹气道：“闻荻留给我们的银两不多了，我也没办法。”
听到闻荻两个字，我脑袋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你不是……还有一块玉佩吗。”我说道。
“没有啊，”央佳困惑地看着我，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说通灵宝玉？”
我缓缓点了点头。
央佳陷入了长久的思考，末了，说道：“就送那个吧。”
“可以吗。”
“既然是传家宝贝，就该为家族发挥作用。”央佳好像下定了决心，可是少时又叹道，“那簪子岂不是白买了？”
“你可以留着自己用。”“啊——有道理，嘻嘻。”
不知为何，央佳又开心起来了。
拜访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这天傍晚，我和央佳正在客栈吃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马声，十余个卫兵闯进客栈来，将腰刀“哐”地砸在桌上，嚷嚷着要吃饭菜。
央佳对卫兵有着本能般的厌恶，发现我盯着他们看，连忙扯了扯我的袖子，“赶紧吃饭，吃完回房。”
我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上几眼。
没多会，饭菜端上桌来，卫兵们开始了闲聊。
“这一趟来回跑了两天，觉也没睡好，操他娘的。”“小娘们跑得挺远，竟然逃到北州郡了。”“多亏了伽罗城主帮忙，才能顺利地把人抓回来。”“妈的，还是来晚了，北阳城竟然陷落了。”
央佳很快就吃完饭，催促我一起上楼。走到半路，我想去茅厕解急，便叫央佳先回去。
“……你别乱来。”央佳似乎看出我想做什么，如此说道。
“嗯。”
走出客栈，就看见十余匹马栓在一旁，中间停着一辆马车，车门紧锁着，听不出什么动静。
我悄悄来到车边，掀起帘子一看，正好遇上一双冷漠的眼睛。
“谁？”“水鸢？你怎们会……”
我和她都怔住了，半晌没有下文。
客栈里的喧闹逐渐平息，我不敢久留，便将帘子放了下来，“我晚些时候再来。”
半夜时分，我偷摸来到客栈外，马车还停在那里，周围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夜风的声音。
掀开车帘，里面是一具牢笼，水鸢就坐在正中央。
清淡的月光静静落下，映在水鸢的半侧脸上，显得朦胧而苍白。
水鸢睁开眼睛，眼角满布着血丝，眼神却如水般平静。
我将饭菜从缝隙中塞了进去，“趁热吃点吧。”
水鸢端起碗筷，迟疑着没有动手。
我便用手抓了一撮塞进嘴里，“挺好吃的。”
话音刚落，水鸢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与刚刚的矜持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慢点啊，还有很多的。”
吃到一半，水鸢才想起什么，停下筷子说道：“谢谢你。”
“我快死的时候，你给了我半碗粥。这点饭菜不算什么。”
水鸢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我还要多吃点。”
我们并没有聊太久，只是简单讲述了分别之后的经历。水鸢说她被剑术高手围剿，武功尽失。这些卫兵原本打算将她送到北阳城主府，没想到北阳城出了大变故，府院沦陷，城主巴乌胡音不知踪迹。无奈之下，只能暂时转移到最近的柳城，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默默听完她的讲述，我长叹一声，问道：“你的母亲呢？”
水鸢面色微变，不自觉移开了视线，“恐怕处境不会比我好。”
“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去？”“你武功如何？”“我不会武功。”
水鸢苦笑叹道：“那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
我沉思了一会，对水鸢说道，“我会想办法的。”
“……好啊，我等你。”
我们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并无多少底气。
回到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央佳还醒着。
“你去哪了？”“……给别人送了点吃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关系，反正不差这一点食物。”
“怎么会没关系——”央佳还想往下说，却被我的手盖住了脑袋。
“还记得吗，几个月前，你也对弟弟说过同样的话。”
“呜……”央佳攥着小拳头，似乎陷入了挣扎，“不管你了，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