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阳沟壑深处，旧窑洞总背倚一道荒坡，乡音唤作“崖背洼”。那“nai”音带着黄土摩擦的粗粝。不过一带斜斜的山坡，荒草在风里俯仰，坡势随意倾斜，仿佛老天爷随手搓捏的故事。坡顶贴近崖面子处，蜿蜒着一条窄窄的水渠，专为排遣雨水而掘，如大地皮肤上一条微细的脉管。崖面之上一米处，土墙围起，防备雨水冲刷，也圈住了几代人烟火的记忆。烟囱倔强地从坡面探出头，炊烟便从那里出发，在晨昏里悠悠升腾，像大地无声的吐纳。

这荒芜的坡，却最是活泛。春来，草芽刚顶破干硬的地皮，便成了牛羊零星的嚼谷。夏日炎炎，坡上却有风，裹着草籽与泥土的微腥，从坡顶一路滚下，清凉地撞入衣襟。靠近窑背处，几株老枣树从荒坡里挣出，虬枝刺棱棱地伸展，在风里窸窣，如同荒坡沉默的守护者。野草也非一味顺从，它们啃着土，一寸寸向高处蔓延，根须在薄土之下暗暗较劲，织成一张坚韧的网。

崖背洼最深的印记，是它曾庇护少年贪恋闲书的光阴。家中看书，父亲瞥见，那带着旱烟味儿的呵斥便劈面而来：“作业做完没，还看着闲书！”此地便成了逃遁的去处。头顶寥廓的天空，日头往徐湾崾岘里一蹲，坡下窑顶的炊烟便升起来了，起初羞怯，渐汇成一股，被晚霞染作灰蓝，在村庄上空弥散，如同大地温热的呼吸。这烟霭温柔笼罩，连书页上的字迹也仿佛氤氲了一层暖意。

尤其记得那年夏日，小学四年级的我，心头揣着个滚烫的秘密——刚从同学那里借回一套线装《红楼梦》，薄薄的册页，散着陈年的纸墨香。午后放羊，羊群散在崖背洼啃草，我急不可耐地掏出书，躲进枣树稀疏的荫凉里。书页翻动，大观园的亭台楼阁、宝黛初会的微妙情愫，瞬间淹没了黄土坡的沉寂。金陵的繁华在眼前铺展，早忘了坡上啃草的羊群，更忘了坡下不远处，便是邻村一片刚抽穗的青翠玉米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刺破了书中的幻境：“你说咋放羊！都把玉米啃完了——！”我一个激灵抬头，冷汗瞬间浸透脊背。只见沟嘴嘴那片玉米地边缘，狼藉一片，二十多只山羊正埋头啃食着嫩绿的玉米苗！羊群何时溜出崖背洼，何时跳下地埂闯入玉米地？我竟浑然不觉！书从膝上滑落，砸在枯草里，宝玉黛玉的悲欢离合，瞬间被眼前狼藉的绿地和母亲的责骂声击得粉碎。慌乱中驱赶羊群上坡，羊角相撞的“咔咔”声、母亲的责骂、自己狂跳的心，连同未散的书中余韵，在崖背洼燥热的空气里混乱地搅作一团。那晚归家的路，异常沉重，怀里揣着的《红楼梦》硌得心口生疼，仿佛揣着整个被啃噬了的夏天。

四季于此流转，崖背洼吞吐着它的声息：春来野花星星点点，夏风掠过草尖低语，秋日雁阵的影子横过晴空，冬日则躺在枯草上，细数寒星。炊烟是天地间恒常的幕布——晨起乳白湿润，唤醒山野；正午淡入灼光；暮色四合时复又浓重，带着灶膛柴禾的微香，召唤着坡上贪玩的孩子和坡下归圈的牛羊。崖背洼以它的荒芜，沉默地包容了这一切：牛犊啃草的窸窣，少年翻书的微响，炊烟升腾时那无声向上的力，以及那一次因痴迷“闲书”而引发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玉米地风波。

如今，人烟多已迁徙至平阔处，窑洞倾颓，崖背洼彻底沉寂。每当归乡，驻足坡下仰望，只见那几株老枣树依然虬枝盘曲，而周边坡地上，早已派生蔓延出数不清的小枣树苗，郁郁葱葱，几乎遮蔽了旧时小径和水渠的痕迹，荒芜中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那些曾托举炊烟、飘散过牛哞与少年书声的烟囱，也哑了，如同大地阖上的嘴唇。

然而每当我走进故土，这倾斜的荒坡便浮上心头——它曾以无言的怀抱，护佑着炊烟、窑洞与野草，也护佑过我们懵懂的童年。护佑过那本被玉米地汁液染上一点青绿渍痕的《红楼梦》，和少年心头第一次因文字世界与现实碰撞而生的巨大慌乱与隐秘甜蜜。崖背洼的荒芜之下，深埋着一种野性而坚韧的生命力：是草木根须向下钻探的执着，是炊烟无论寒暑总要升腾的固执，是少年人渴望越过山梁的目光，亦是那沉溺书中、忘却羊群的片刻痴狂。这荒坡，终究是黄土高原上最倔强的印记，纵使容颜被岁月之手揉皱、被风雨之齿啃噬，它依然以沉默的坡度，默默雕刻着乡愁的纹路，如同大地永不愈合也永不遗忘的掌纹。

生命纵使归于沉寂，亦如那崖背洼上消散的炊烟——它沉入泥土，渗入根脉，终将化作来年草尖上的一滴晨露，在黎明的微光里，再次折射出故园温热而永恒的气息。那气息里，仿佛还夹杂着那年夏日，青玉米苗断裂的微涩清香，和书页间散逸的、古老文字的芬芳。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