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筱燕秋四十岁那年,作者说,那一天,筱燕秋的嫦娥死了。
可在我看来,真正的嫦娥的灵魂却是从那一天起,在筱燕秋的躯壳里永生了。
或者可以这么说,筱燕秋疯了,她完全放弃了作为筱燕秋的自我,活成了真正的嫦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隔着二十年的岁月想一想,十九岁那年筱燕秋试妆,老团长嘟囔了一句“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从此,筱燕秋便与嫦娥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对于筱燕秋来说,从那时起,嫦娥就已经不再是她青衣生涯中的一个角色,而是融入了她的灵魂,仿佛变成了她的一个人格一般。她的自我意识在演戏过程中逐渐迷失,即使在戏台下,她好像也不再是筱燕秋本人,而是嫦娥。
在她向李雪芬脸上泼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以后,我很疑惑为什么她事后一直在辩解“不是这样的”,直到看到二十年后,乔炳璋找到她,她说的那句“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让我幡然醒悟。二十年前李雪芬说筱燕秋演的嫦娥是“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但李雪芬不知道的是,当时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筱燕秋,而是嫦娥。前文写她冷飕飕地站在后台看李雪芬唱的嫦娥时的不屑,也像是正品在赝品之前的高傲。所以当李雪芬痛骂嫦娥时,一杯开水被毫不犹豫地泼在了李雪芬的脸上。
筱燕秋的人格是徘徊的,她的自我意识一直很模糊。文中写面瓜和筱燕秋的相遇,筱燕秋展现出来一直是一种冷冷的感觉,“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这种寒气就像是从广寒宫带出来的天生凉意,筱燕秋放任自己的人格沉沦在嫦娥的灵魂里,直到她摔了一跤,面瓜怜香惜玉的一句“还疼吗?”唤醒了筱燕秋的自我意识,“坚硬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却又是迅猛无比地崩溃了,融化了”她做回了现实中的筱燕秋,和面瓜结婚,可骨子里还有嫦娥的烙印。
《奔月》要再次上映,筱燕秋身体里的嫦娥也再一次苏醒了,在这一过程中,筱燕秋因为已有了丈夫和孩子,“俗世的女人”筱燕秋和“极致的女人”嫦娥在筱燕秋的躯壳里几乎可以说的上是势均力敌,可筱燕秋对“俗世的女人”是厌恶的,在嫦娥苏醒后,她便不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俗人“筱燕秋”,所以她不在乎,折磨筱燕秋的躯体,减肥,堕胎,跟面瓜上床,跟老板上床。她在以为跟老板上床的是筱燕秋时,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从古到今反正都是这样”,可当他发现老板对作为筱燕秋的身体并不感兴趣,结合柳如冰和副军长的事以后,她心里也隐隐意识到,像老板这样的人,睡的不是身体而是名气,筱燕秋的名气就是嫦娥,所以老板嫖的并不是筱燕秋,而是嫦娥,“极致的女人”受到了玷污,筱燕秋意识到以后在街角“呕出了一些声音”。
她也挣扎过,曾试图将自己的一腔热血与梦想转移到春来身上,可是一方面,春来是反叛的孩子,不可能受筱燕秋的完全支配,另一方面,嫦娥已是筱燕秋的第二个灵魂,无法剥离,无法磨灭,只要她一站在戏台上,嫦娥的灵魂便会占据筱燕秋的躯壳。她对春来的教学就像是筱燕秋和嫦娥两个灵魂的争斗,作为筱燕秋的倾囊相授和作为嫦娥的妒忌之情在她的心里激烈斗争,最终在她站上舞台的那一刹那,嫦娥打败了筱燕秋,她不是角色,不可以被平分,她就是嫦娥。
嫦娥意识的日渐强烈终于在与筱燕秋的斗争中占了上风,她作为筱燕秋的个人意识在逐渐迷失,先是无缘无故憎恨面瓜,到看到春来登台的那一瞬间,她曾经寄托梦想与热血的最后一丝情感也消耗殆尽,她作为筱燕秋的自我意识彻底消失。她对春来扮演了嫦娥这件事发泄不满的方式就是,变成嫦娥。
筱燕秋是疯了,她在剧院门口唱戏,在路灯下起舞,她不再是筱燕秋,她变成了真正的嫦娥。
不疯魔不成活。有人批判她自私自利,妒忌性强,可不能否认的是,她奉献了一生来塑造了一个不可超越,无法复制的嫦娥。她是天帝赐下的天生的青衣,也是一个真正的青衣。而我们任何人,作为戏外人,都没有资格去随意评判戏内人的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