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一期“城市”主题写作
“爷爷,是黑色桔子哟!”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接着便滚进白茫茫一片雾霭里,像一颗越滚越厚的雪球,终于抵挡不住了往下拉扯的重力。
冷风一直把她鬓角的头发吹向我的脸庞。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娶了她。
1.
我和她是在高中认识的,我作为学生,她作为实习老师。
那时候,我是完全意义上的色盲,除了黑白,看不见其他的颜色。而她是唯一一个会夸我眼睛好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把桔子剥成两半,分一半给我的人。
“好巧。我的是黑色,你的是白色。”她把一半的桔子递到我手上时这样说。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嗯,我的很甜,你的呢?”
……
“咦,我的很酸,你的呢?”
她总是会讲出这么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来,好像我们吃的从来就不是同一颗桔子。
可我喜欢她的话痨。
某种程度上,是她治愈了我日渐成瘾的失语症,我是在她清澈的眼睛里重新找回的说话的能力。
“给你,甜的。”我把一颗完整的桔子交到她手上。
“你都没吃,怎么知道是甜的?”她在手心里来回翻弄着桔子,似乎不太相信我的判断。
“是同一棵树上结的。我亲手摘的……”
“噢?亲手摘的呀。”她停下了来回拨弄的手指,顺势把桔子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她如果不是老师,会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她不知道她在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放学后,她兴致勃勃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半的桔子,桔子皮薄薄的,有一点青涩的模样。
“你给我的那一颗。果然,真的很甜呢。”她在我面前站住,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没有立刻走掉的打算。
我低着头把半边的桔子皮剥掉,眼睛刻意躲开了她直勾勾盯着我的目光。我随便扯了一瓣的果肉放进嘴里,在我咬下的刹那,强烈的酸劲儿却瞬间溢出我的牙齿和舌头径直窜上脑门,我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猛地颤了一下。
她用手捂住嘴巴,感觉随时都会笑出声来。为了不让她看穿我的窘样,我三两下把剩余的桔子也全部塞进了嘴里,且面无表情。
“这么酸,你是怎么吃得下去的?”她睁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我。
“我喜欢吃酸的。”我随手把书包甩在肩上,走过她面前时用手背抹了抹溅在嘴唇边的桔子汁,样子有些狼狈。我突然发现我居然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逗你玩的。你那一颗,我藏起来了。”她跟了过来,爽朗地笑着。
“噢。”
许是被酸味封住了喉咙,我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心里却瞬间明朗了起来,她的笑声就是有一种代替阳光的能力。
这样的笑声陪伴了我高中三年的时光,它总是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以至于后来干脆钻进了我的身体,在一些漆黑的夜晚代替星星伸长了耳朵。
这一晚,我很轻易就在半夜醒来的梦中认出了这笑声,笑声里是一股酸甜酸甜的桔子味。
2.
“你说为什么男生都喜欢女生管自己叫爸爸?”
“不知道,我不是。”我有些生气,我知道她又想起她那个变态前男友了。他把她从二楼的阳台推了下去,她摔断了腿。
“那你喜欢女生叫你什么?”
“爷爷。”
“那你会有一群好儿子。”她只是抿嘴笑,笑容里有些许勉强的成分。
天气有些冷了,从拐角处钻出来的风一直“呼呼”地吹着。我原本是不太愿意让她在这么冷的天出来逛的。
“好好养伤,还等着你一起去看雪的。”我很熟练地把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她轻轻地向前缩了缩身子,感觉一下子变回了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在这时候从轮椅上侧过身来,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长白山还是喀纳斯?”
“喀纳斯……吧。”
“天山还是雪乡?”
“雪乡?”
“蓝色还是白色?”
“啊?”
“你可还是一样不会做选择题呢。”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把滑下肩去的外套收紧了一些。
“事实证明,你教的语文课并没有多少选择题。”我推着轮椅,小心地绕开了一处碎裂的凹陷地板。
“所以你就选择失联了五年?你可真是个坏小孩。”她没有回过头来看我。轮椅在经过拐弯处时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以为他会对你很好的。”我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嘀咕着。
她不说话了,微低着头若有所思。路面变得很平坦,我用手掌感受着轮椅和轮椅上她的重心,手臂往前稍一用力,脚下的步伐也便跟着快了一些。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医院大门外的十字路口。往来的车辆很多,分不清红绿灯,我一直都是紧跟着行人的脚步。
前面,有一男一女相互搀扶着往前走了一段。我把轮椅往身体的一侧拉近了一点,准备跟上去。
“爷爷,是黑色桔子哟!”她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是久违的那种澄澈的笑。
“我开玩笑的。”
“是指‘颜色’还是‘爷爷’?”
“都是。”
我仔细去看对面的指示灯标牌,确实有一颗黑色的桔子正挂在那里,朦朦胧胧的。
风不住地从脑后刮来,我站在原地陷入了恍惚。时间似乎把我带回了高中时期的某个夜晚,那晚车子如花季的蜜蜂般“嗖嗖”地飞着,没有行人,我被困在一个狭长的十字路口。我一直盯着对面的指示灯犹豫,难以做出选择,那双本该用来看路的眼睛却并不值得我信任,它是颜色的瞎子。
“这么乖,在这儿等我。”有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上。
“我……我刚到。”我不用回头也清楚的知道那熟悉的声音。
“教你一个简单的方法。”她并肩站在了我旁边,没有穿高跟鞋的身高差不多到我眉眼的位置,“你看,对面那个指示灯像不像是一颗桔子?”
“啊?”
我顺着她手指的对面看去,指示灯有些朦朦胧胧地挂在那里。如果在心里悄悄喊上一声“桔子”,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像的。
“你看那颗桔子现在是什么颜色?”
“黑……黑的。”我低下了头。在我眼里,这颗桔子的颜色和周围的夜色只有深浅上的差别。
“很不错嘛。”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抬头,“那现在呢?”
“白……它变白了,为什么?”我有些困惑,我平时从未注意到它有白色的一面,或者说我其实一直看不见它的白色。
“因为桔子。”她像只猫眯着眼对我笑,“你的眼睛里现在也有两颗桔子,一颗黑色,一颗白色。”
我将信将疑,眼睛还是不敢直视她略带狡黠的目光。
“好了,走吧。”她似乎牵起了我的手,那么理所当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我在背后跟着,脚步有些踉跄。
那是我走过的最长的一次红绿灯,我是被作为老师的女孩的手牵着,带着醉意走完的全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人群,没有车流,时间仿佛就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刻,白色桔子的那一刻……
“可以走了。是白色了。”熟悉的声音又将我拉了回来,她正从轮椅上回过头来将我看着,细细地看着。人群像止不住的流水从两边涌了出去,只有凌乱在风中的她额前的碎发依旧和多年前那个夜晚少年的怦然心动无缝连接在一起,仿佛这些年的时间,只是一次红绿灯切换的间隙。
“噢。”我还是干涩地回应了一声,虽然这声回应显得有些迟钝有些傻。
我把轮椅的推手抓紧了一些,小心地绕开了往来的人群。我们很快来到了马路对面。
“我猜,你刚刚在想桔子。”
“啊?”
“我看见了。”
“什么?”
“桔子。你刚刚眼里有两颗桔子,大概很酸,”说到这儿,她又回过头来看我,“你都差点流泪了。”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她,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她对视。这是一个有些憔悴的女人,眉眼间浅浅的皱纹暴露出了她凝着眼睛看人的习惯,有几缀头发随意地散在额前,皮肤不算很白,有一颗浅显的泪痣躺在靠近左眼的位置。单独的五官长得不算可爱,甚至有一点点笨拙,但组合起来却有一种古典的忧郁的美,鲜艳的嘴唇和红润的脸庞给这种忧郁的美增添了稍许灵动,像是喝了一点小酒去看水里不太圆满的月亮……
我停止了这可怜的想象,我不太相信我的眼睛所看到的,因为我是个完全的色盲。
此刻,这个女人正直直地看着我,尖锐的眼神仿佛从我的身体里看穿了过去。这次,我没有丝毫的闪躲,我已能够镇定地承受来自大部分眼睛的试探了,也不会再害怕从她眼里所折射出来的光,那种刺眼的光。
“真是没用呢,我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学生,在那个时候。”她接着说。
“什么?”
“你有一只眼睛在下着雪,我从第一天见你的时候就发现了。”她顿了一下补充到,“你知道的,我喜欢雪。一直都很喜欢。”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接着便滚进白茫茫一片雾霭里,像一颗越滚越厚的雪球,终于抵挡不住了往下拉扯的重力。
“我觉得我贪恋上了这样的雪,我想一直看见它。那时候,你似乎也并不讨厌我,我觉得我是有机会的。我可以等下去……”说到这儿,她咳了一下接着说,“可是,可是一毕业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我问了很多人,我问了很多人的……”
她在这时候背过身去,我不确定她伸出的手是不是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泪或者鼻涕什么的。
“真是好笑呢,我从阳台上摔下来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竟然是你,竟然只出现了你。”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说话的声音夹杂了一点鼻音,“哈哈,我知道是阳台太矮了,要是再高一点,我就会接着看见其他的人了吧。要是再高一点……要是再高一点,可能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这一刻,我心乱如麻,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并不知道说什么好。再多一秒,我应该会抱住她吧。
“医生说我有可能会瘫痪。”她重新转过身来,泛着泪光的眼睛一直游离在我的视线之外,“你知道吗?是瘫痪,就是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的那种。真是不甘心呢,明明还有那么多地方想要去走走的,明明好不容易才可以和你一起去看雪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了她,“我都会在的。一直都会在的。”
这是我第一次下定决心抱紧一个女人,我听见了自己慌乱而坚实的心跳。她的双手也缓慢地搂住了我,她把头靠在我胸前不停地倒吸着鼻息,像一只乖巧的猫。我很轻易就搂住了她整个身子,她太瘦了,像一枝脆脆的玫瑰,仿佛我稍一用力就会断掉,随时断掉。
冷风一直把她鬓角的头发吹向我的脸庞。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娶了她。
3.
“其实我刚过来的时候,其他老师就向我提起了你。”
“什么?”
“就说你不合群啊。还说你……”她似乎咽下去了什么东西,然后笑着看向我,“嘿嘿,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我也是一不小心就会用红笔答题,而且最害怕老师用彩色的粉笔写字了。”
“噢。”这一声回应让我本就话少的喉咙显得有些干,于是又补充了一句,“确实是有点像呢。”
“话说回来,我很照顾你吧,从来只用白色粉笔写字。”
“嗯。很照顾。”我发现我跟她说话时变得爱加后缀了,虽然这看起来有点傻。
“其实我们也并不是就真的看不见其他的颜色了。”她把左手伸向路边的花丛,风卷起了她的衣袖,“我去医院检查过了的。医生说,这是一种后天性的视觉障碍,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似乎是我的大脑有意规避了其他的颜色。”
“是嘛。”话少的我喉咙总是很干,说出来的话也很干,“那也不太好。”
她在前面抿嘴笑,我在后面小心地推着她。今天是难得的晴天,我准备带她去马路对面的公园逛逛。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住院的事情的?”
“他告诉我的。”
“他?”
“嗯。我有他的微信,很早之前就有了。”
她又少见的不吱声了。
“如果让我碰到他,我也会把他推下去,一定会。”我对这个造成她的不幸的男人有的只是无尽的厌恶和仇恨。
“他没有推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她眼里的悲戚肉眼可见,我很想冲过去抱住她,“他应该只是生病了。他原先不是这样的……”
“至少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就这样陪着我就很好。”她又笑了,笑容里有一些斑驳的痕迹,像一片风中的叶子,“虽然说不幸的人陪在一起可能会变得更不幸。”
“我们不是。”
“可是,你不想去看一下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吗?我说的是另一面,像一颗有颜色的桔子。跟我在一起你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看见。”她的声音在这时候低了下去,“那是只存在于其他女孩眼里的颜色。”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关于她话里的意思我并不想做过多的揣摩。
“你知道我说什么了吗?”她又一次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这世界有很多女孩,很多适合你的女孩,她们像公主一样,她们穿着蓝色的裙子,她们有健康的眼睛和腿,她们……”
“我们结婚吧。”
“啊?”她愣了一会儿,接着便脱口而出,“好啊。”
我看见明晃晃的眼泪从她眼里簌簌纷飞起来,像雪。那一刻,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她说的下着雪的眼睛。
我很惊讶,我以为她会拒绝我的,她怎么也会拒绝我的,她是个如此好强的女人。我已经想好了一百次的求婚,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是一百零一次,一百零二次。
可她居然答应了,如此平静地,如此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我愣在了原地,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掏出戒指,没有来得及单膝跪地去补充一句“嫁给我吧”。
她吻住了我,她从轮椅上跳起来吻住了我。她把我往后推去,我们飞了起来,像蝴蝶。我们似乎长出了翅膀,我们在空中翻舞了好几圈才缓慢地落地,她压在我身上,整个的压在我身上。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呼吸也被提到了嗓子眼,我完全招架不住她野蛮的推力,我第一次发现她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第一次发现。
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是红色,居然是红色,我发现我竟然毫无压力地认出了红色,认出了这种明明是第一次看见的颜色。
我突然感觉很困,眼皮黑沉沉地压下来,像被灌了无数的铅。我想看看她的表情,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睛不受支配地关闭了起来。
在这本该幸福的时刻,我听不见她的呼吸声 ;在这本该幸福的时刻,我被浓浓的黑色包裹着睡去。
我似乎梦见了什么东西,在黑暗里代替星星发出了银色的光。我没有凑近去看,我知道是一颗白色的桔子,它曾藏在我的眼里,一会儿在左眼的位置,一会儿在右眼的位置。此刻,它飞走了,像一株断掉的絮一样飞走了,只剩下凌乱的天空和我凌乱的眼睛。
醒来之后,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轻飘飘的,眼睛像被挖走了什么东西一样空洞,我恢复了辨别颜色的能力,却唯独不再看得清一颗桔子。我把放在果盘里的桔子都掰成两半,拼命掰成两半,我用力去看它们之间的不同,用力去看,却依旧只是相同的果皮和颜色。
“白色呢?白色呢?”我像疯了一样把桔子撕得稀碎,把果盘摔向门口。接着,又去扯那一堆挂满手臂和小腿的针眼。
医生跑过来把我按住,接着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
我又变得很困了,甚至连流泪和回忆都变得很困。
我知道,她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是被一辆失控的跑到马路对岸的货车夺去的生命。而我活了下来,带着她给我的生的意志活了下来,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她用力推开了我,她把她冰冷身体上唯一炙热的吻印在了我的嘴唇上。我被这一记热烈而冰凉的吻永久地封印在了黑白之地,封印在了一颗桔子沉寂而悲伤的影子里。
时间变得混沌不清,我也开始变得混沌不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才那么干脆地答应跟我结婚的。或者她不是真的要答应跟我结婚,她只是在向我表明她的决心,她爱我的决心。又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只是源于我的恐惧和胆怯的假象。
我不知道。我也解释不清了,可能我一直都只是一个病人。可能我在一场大病后突然从二楼的阳台跳了下去,可能我在跳下去的瞬间看见了完整的自己,可能我从此摔断了双腿,可能我觉得前女友乃至全世界都背叛了我。
可能我在一场车祸后如梦初醒。
“好巧。我的是黑色,你的是白色。”
而在那个被我逐渐忘却的梦里,一个爱笑的女孩把一颗桔子白色的部分都给了我。我似乎是叫她“桔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