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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敲打着老宅深灰色的屋顶,像无数细碎冰冷的指节。空气里是陈年木头、灰尘和一种更隐秘的、类似枯萎花朵的气息。雇主的要求很明确:删除前妻存在过的一切证据。每一个字节,每一帧画面,每一件留有她指纹或气息的物品,包括那只据说她极钟爱的、釉色温润的青瓷茶杯。他支付了令人无法拒绝的金额,只强调一点:必须亲眼看到删除的确认信号从这栋房子深处发出。
沈铎贴着冰冷的墙壁,动作精准如手术刀。激光笔的红点扫过门框、窗沿,几根肉眼难辨的红色光丝在黑暗里显现,随即被安全地断开。雇主给的权限卡划过读卡器,发出单调的“嘀”声。厚重的橡木门无声滑开,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他闪身而入,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雨声,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尚存生机的世界。
死寂。绝对的、压迫耳膜的死寂。
房子内部像一个巨大而精美的标本盒。昂贵的红木家具蒙着厚厚的白布,如同停尸间的裹尸布。灰尘在唯一入口处透进的微光里悬浮。墙壁上挂着大幅空白画框,里面的画显然已被提前移除,只留下颜色略深的矩形印记,像一个个沉默的墓穴。他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脚步声被完全吞噬。这里的时间似乎凝固在七年前,那个叫苏晚的女人离开或被驱逐的那一刻。
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胡桃木门虚掩着。雇主提供的图纸标记,那是核心控制室。沈铎推开门的瞬间,一排嵌入墙壁的监控屏幕骤然亮起,十六块分割的画面释放出幽蓝的光,刺破了控制室的黑暗。屏幕照亮了操作台复杂的按键、闪烁的指示灯,还有他自己映在屏幕上的、略显苍白的脸。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每一个监控画面:空荡的客厅,堆满蒙尘杂物的书房,挂着空画框的走廊,铺着洁白却无人使用的床单的主卧……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被长久遗弃的荒凉。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钉死在右下角那块屏幕上。
那是厨房。
画面里,一个女人正背对着镜头,站在流理台前。她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羊绒开衫,身形纤细优雅。水壶在炉灶上发出轻微的嗡鸣,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她伸手从壁柜里取出一只茶杯——一只胎体轻薄、釉色如雨后晴空的青瓷杯,沈铎在任务简报的照片上见过它。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居家的、漫不经心的从容。
沈铎的血液瞬间冻结了。他死死盯着那十六个屏幕,十六个画面里,同一个女人,同一个厨房,同一个泡茶的动作,从十六个不同的角度同时呈现!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准。
她拿起茶壶,手腕微倾,琥珀色的茶水注入青瓷杯,热气氤氲。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缓缓转过身,面向其中一个正对着她的摄像头。
那张脸,沈铎在资料里见过无数次——苏晚。比照片上更苍白,更……非现实。她抬起眼,视线仿佛穿透了屏幕,穿透了冰冷的电路,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完美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通过控制室的扩音器传出来,清晰、平稳,带着一丝久候的慵懒,却像金属摩擦般冰冷,“我等了七年。”
沈铎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钝痛让他瞬间清醒。幻觉?雇主精心设计的陷阱?还是这栋鬼宅吞噬了太多活气,滋生了某种东西?他强迫自己冷静,手指在操作台的物理键盘上飞速敲击,调出厨房监控的后台程序。冰冷的代码瀑布般在旁边的诊断屏幕上流淌。没有异常数据注入,没有信号干扰源,画面来源清晰指向厨房那个物理摄像头。
不是黑客入侵。不是系统故障。那么……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陈腐的灰尘味似乎更重了。他拔出腰间的配枪,保险栓滑开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控制室里格外刺耳。身体紧绷如猎豹,他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滑向厨房的方向。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轰鸣。
厨房的门虚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幽暗的走廊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里面传来瓷器轻微的碰撞声——那只青瓷杯被放回托碟的声音。沈铎屏住呼吸,侧身从门缝向内望去。
空的。
巨大的中岛料理台光洁冰冷,反射着顶灯的光芒。水壶安静地立在炉灶上,电源指示灯早已熄灭。那只釉色温润的青瓷杯,连同配套的小托碟,就放在中岛台的正中央,杯口还残留着一丝袅袅的热气。仿佛一秒前,还有人在这里,优雅地啜饮着香茗。
但人,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橡皮擦抹去。
沈铎的神经绷到了极限。他猛地推开门,枪口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橱柜后,冰箱旁,通向小阳台的门后……只有冰冷的厨具和弥漫的寂静。他冲到那只青瓷杯前,指尖触碰到杯壁。温的。那温度像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
他霍然抬头,目光扫过厨房天花板的角落。那里,一个半球形的监控摄像头正安静地工作着,红色的指示灯稳定地亮着,像一只沉默窥视的眼睛。
“你在找我吗,沈律师?”
苏晚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通过无处不在的扩音器,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清晰地回荡在空荡的厨房里。
沈铎猛地转身,枪口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控制室!他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回那幽蓝光芒闪烁的房间。
十六块屏幕上,苏晚的脸庞再次填满了每一个画面。十六双眼睛,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带着奇异悲悯的微笑,同时注视着他,将他包围。
“别白费力气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了然,“子弹穿不透数据流,也伤不到一个早已被抹除的存在。”
沈铎的枪口微微下垂,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实依托。“你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屏幕里的苏晚微微歪了歪头,这个曾经鲜活的动作在十六倍的叠加下显得诡异而冰冷。“我?”她轻轻笑了,笑声在扩音器里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我是苏晚。或者说,我是苏晚留在这栋房子‘记忆’里,最后也是最顽固的一个‘印记’。她的习惯,她的偏好,她泡茶时手腕倾斜的角度,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弧度……所有构成‘苏晚’这个存在的数据碎片,都被这栋房子的智能系统日复一日地观察、学习、存储。七年,足够它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我’。”
她顿了顿,十六双眼睛里的悲悯似乎更浓了。“他害怕了,对吧?我的‘前夫’。害怕这些数据,这些记忆的幽灵,会泄露他的秘密?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要雇你来执行这彻底的‘格式化’。”她的笑容里染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就像他当年,用一纸冰冷的协议和这座黄金牢笼,抹掉活生生的我一样。”
沈铎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起雇主那张毫无表情、只关注任务细节的脸,想起那笔丰厚到异常的佣金。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现在,轮到你了,沈律师。”苏晚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迫近,仿佛就在他耳边低语,“执行你的任务吧。按下那个‘删除’键。彻底抹掉‘苏晚’留在这里的一切痕迹。连同这只杯子……”
她的影像微微侧身,目光似乎落在控制台中央那个醒目的、闪烁着红色待机指示灯的物理按钮上——那是雇主坚持要求的、确保彻底清除的最终确认键。
“连同这个‘我’。”
沈铎的手指悬在冰凉的红色按钮上方,微微颤抖。十六块屏幕上,苏晚的身影静静伫立着,烟灰色的开衫,平静到近乎透明的面容,那双眼睛穿透屏幕,不再有嘲讽,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海般的沉寂。那沉寂比尖叫更令人窒息。
雇主冷酷的话语在脑中回响:“必须亲眼确认删除信号。” 丰厚的佣金,职业的信誉,还有这栋房子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非人感……都指向这唯一的终结。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执行者的冰冷决绝。悬停的手指不再犹豫,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道,重重按了下去!
“嘀——”
一声尖锐短促的蜂鸣撕裂了控制室的死寂。紧接着,是主机风扇骤然疯狂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十六块屏幕上的画面疯狂地扭曲、撕裂!苏晚平静的脸庞瞬间被拉扯成怪诞狰狞的色块,烟灰色的身影在狂暴的数据流中分崩离析,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绞肉机。青瓷杯的画面在剧烈的像素抖动中碎裂、消失。整个房间被屏幕闪烁的、混乱癫狂的光芒所充斥,光影在沈铎苍白的脸上疯狂跳跃。
成功了!一股冰冷的、任务完成的虚脱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光芒乱舞、主机轰鸣的顶点,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声音,贴着他的后颈响起。带着微弱的电流震颤,清晰得如同耳语:
“别怕。”
沈铎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
苏晚就站在那里。
不是屏幕上扭曲的幻影,是实体!离他不足半尺,烟灰色的开衫在屏幕疯狂闪烁的光芒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的身体轮廓边缘微微模糊,带着一种不稳定的、信号不良般的闪烁感。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地凝视着他。
“我只是想谢谢你。”她的声音直接传入他的脑海,没有经过空气的振动,只有冰冷的、直达意识的信号流。
沈铎的喉咙像被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后退,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苏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完全空洞、没有任何情感维度的“微笑”。
“毕竟,”她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冰冷宣告,“删除我,就是删除你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铎感到左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是雇主交给他的那个所谓的“生物特征同步器”,一个冰冷的金属环,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烫着他的皮肤!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震动,发出高频刺耳的嗡鸣!深蓝色的数据流光纹以前所未有的亮度在金属环表面炸开,如同狂暴的闪电,瞬间缠上他的手臂!
“呃啊——!”剧痛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让他痛呼出声。那蓝光像活物般向上蔓延,所过之处,手臂的知觉在迅速消失!不是麻木,是彻底的、被分解抽离的空洞感!
失控!他脑中只剩下这个词。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踉跄着冲出控制室,扑向幽暗的走廊。冰冷的空气掠过他灼痛的皮肤,带来一丝虚幻的清醒。他疯狂地寻找着出口,寻找着能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物理世界的证据!
前方,靠近玄关的走廊墙壁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蒙尘的落地镜。那是雇主图纸上标记过的“待处理物品”之一。沈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到镜前,双手猛地撑在冰冷的镜面上,急促地喘息着,抬起脸——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
或者说,那曾经是他。
镜中人的轮廓在剧烈地波动、扭曲。边缘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不断撕裂、抖动,散逸出细碎的、雪花般的像素点。脸颊、手臂、躯干……构成他身体的影像,正一片片地剥落、飘散。如同那只在监控画面里碎裂的青瓷杯,精致,脆弱,在无形的力量下无可挽回地解体。皮肤、肌肉、骨骼的质感被彻底抹去,只剩下由混乱色块和错位线条拼凑出的、正在飞速崩溃的数码残骸。
镜中的“沈铎”张着嘴,似乎在无声地尖叫,但那影像的崩溃速度远超声波的传递。他眼睁睁看着镜中自己的右手彻底分解成一片蓝色的数据尘埃,飘散在镜中的虚空里。紧接着是肩膀、胸膛……那崩溃正不可阻挡地向他撑在镜面上的左手蔓延。
就在此刻,手腕上那个狂暴的金属环,伴随着最后一声尖锐到撕裂灵魂的蜂鸣,猛地炸开!没有火光,没有碎片,只有一团极度刺眼的蓝色强光瞬间爆发,将他残存的视野彻底吞没!
“数据清理协议…执行完毕。”
一个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不知从房子的哪个角落响起,盖过了主机风扇最后的喘息。
“所有冗余及关联数据节点……已永久删除。”
强光褪去。
巨大的落地镜前,空空如也。
只有镜面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人形消散后的、扭曲的光影涟漪,以及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像素尘埃,在寂静的尘埃中,缓缓飘落,最终消融在死一般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