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上少了些什么。

这是一种久违的缺失感。

脖子上的玉观音吊坠在昨日碎了。

这种缺失感如潮水一般漫延,缓缓的细浪拍打我的胸腔。

拴着玉观音的细绳好像还缠在脖子上。

用手一摸,却什么都没有。

我极为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在换牙的时候出现过,在分手的时候出现过。

——干,它是怎么碎掉的?

我捏起拴着玉观音的红绳,仔细端详这绳断掉的口子。

像是被小刀割开的。

红绳被割开后,玉观音就掉到地上碎了。

难道有人拿着刀在我脖子旁割断了这条绳子?

我不寒而颤。

很多人认为,佩戴久了的吊坠是有灵性的,越贵越灵,包括我奶奶。

她曾和我说,这块玉佩是活着的。

我觉得不是。

玉佩在还未被雕琢的那个时段才是活着的。

那些细心雕琢玉佩的大师,不过是个整理遗容的人,他们赋予玉佩的死亡以意义。

我常年佩戴的,不过是一具永保平安的尸体。

如今这块玉佩尸首异处,从脖颈处断裂开,大概也就意味着这玉佩壮烈地为自己的意义画上了句号。

成了一具,没有意义的尸体。

真可悲。

那么,是什么人要对着块玉佩如此残忍呢?

想到这里,那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短促而有力。

敲门是一种艺术,我欣赏一个能将门敲出韵味的人。

可以从一个人敲门的细节里窥见他的灵魂。

从敲门声里可以知晓一个人的生活态度。

此刻,我的耳朵贴着门。门外的敲门声渐弱,但愈显功底,我隐约听出了弹古琴时的滑弦声。

我迫不及待地想从猫眼里看清这个人的全貌。

“臭小子开门!”

所有的细节都在最后化作了一声狂野的大喝,像风中的一尾叹息。

原来是我爸。

我开门,心想玉佩碎掉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一个小时后,我爸和我坐在沙发上安静的吃西瓜。

他对我脖子上少了一根绳子这件事只字不提,我耳边是风扇转动的声音,呼啦呼啦。

难道这是一场沉默的审判?

我转过头去盯着他,这几天他的脸被晒的黝黑,侧脸上有一道摘下眼镜时镜框留下的白痕。

唔,对,他作为一个懂得把握细节的成熟男人,在吃东西的时候是不戴眼镜的。

他转过头看我。

我们在0.01秒的对视后,他吐出了西瓜籽。

“今晚你奶奶要来,吃饭的时候别老玩手机。”

这玉佩是祖传的宝贝,从奶奶的奶奶的奶奶那里传下来,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肌肤温暖过。

那具尸体上承载过太多的东西,也许有炎炎夏日里扑不灭的情欲,也有冬日里钻心的孤独。

这观音,在我的奶奶,我奶奶的奶奶,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意识里是鲜活的,剔透的,不死的。

奶奶还未去,这观音就有别样的意义,这简直就是一部家族史。

回想这观音碎裂的那一刹那。

我想起《百年孤独》的结局。

羊皮纸手稿上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再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往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我将着这具一分为二的,没有意义的尸体放入双肩包里,装作平静地走出门去。

我决定做一些补救。

关门声啪地一声,不长不短,毫不拖拉,控制得当。

这声音可以给我爸传递出一个“我目前感觉良好”的信息。

下楼的时候,我思索着,是哪个狠心肠的人,是哪把没有灵魂的刀?

我骑上自行车,穿过二十四条街,穿过十六个红灯,拐进一个弄堂。

多年以来,在每个难捱的夜晚,我都会偷偷的来到这里。

我曾披星戴月,穿过四十一场瓢泼的大雨,七场玄妙的飓风来到这里寻找答案。

犹记一路上,星星划破我的脸颊。

风雨无阻。

我走进弄堂的深处,如同靠近命运的咽喉。

他蜗居在这里,我叫他蝙蝠佬,我们是忘年之交。

我总是同他分享我对世界的认知,从我七岁开始,到现在的十七岁。

在九岁以前,我的奶奶,爸爸还有我都住在这个弄堂里。

我儿时有个特殊的嗜好,就是嚼墙外梧桐树飘落下来的落叶,在秋初的时候几乎陷入疯狂。

蝙蝠佬搬进来的时候,他窥见了我的秘密。

他站在我的身后,他庞大的身躯遮住了阳光。

我回头看他,嘴角可能还有梧桐叶的残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悯。

他问:“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我七岁,开始换牙,吐字漏风,可是我能很标准的念清自己的名字。

我说:“楚璊。”

他说:“我姓梅,我的徒弟都叫我梅佬。”

他牵着我躬身走过挂满衣服的晾衣绳,邀请我参观他的家。

那真像一场冒险。

“你觉得……我像个怪物吗?”我问。

他说:“你知道达利吗?他有翘到天上去的胡子,他小时候生吃过蝙蝠,干过很多怪事,在这些事的影响下,他成为了著名的画家。”

他在告诉我这件事后,又把我的事情告诉了我爸爸。

我的爸爸暴跳如雷,把我捆在树上,这好像是我们家一贯以来的教训方式。

风一来,我就和晾衣架上的衣服一起摇摆。

那个下午,他站在树旁给我读诗。

我说:“如果我以后成为一个画家,一定把你画成一只鬼。”

他拍拍我的头说:“童言无忌”。

后来我们就在斗嘴的过程中成了好友。

他游历了世界,也经历了悲欢,知道很多离奇的事。

而且他赞同我的尸玉论。

今天,他对我的到来感到意外。

他点亮那盏光秃秃的灯。

丑陋的电线沿着墙攀爬,经过霉斑,绕过油渍,几乎跨过了大半个房间。

“小楚?”

我从包里拿出东西。

我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

他呷着茶,用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我,一边听一边点头。

“……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红木柜子旁,取出一个匣子,对我说:“小楚,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不解。

“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我头顶上的灯泡灭了。整个房间陷入昏暗。

“你不要慌,听我说说我与你这观音玉佩的故事。”

他娓娓道来——

“小楚,在你没出生的时候,我和你的奶奶,也算是认识的。

有一段日子,我和她互相寄信,你奶奶的字,柔得像杨柳。

她没见过我,也不知道我的真名。

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爱慕尤为纯粹,很可能因为一个字,一纸才情就为伊所倾倒。

收到来信的时候,我掌心就开始冒汗。

我拿着放大镜找到她的指纹,来回摩挲,时常萌生变态的爱欲。

我跑到你奶奶的镇子上去看她,她从女校出来的时候,我只需要一眼,就能从一样发饰、一样着装的少女里找到她。

我甚至都没见过她的脸,一切都凭着直觉。

你信吗?

唉,那有什么命中注定,其实是她在信里写着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戴着红绳拴着的保平安的玉佩,我只是一眼从光洁的脖颈上找到了一条红绳。

这吊坠上拴着的,是一根月老的绳。

我开始狂热地收集红绳,每寄上一份信就附上一根。

在准备我附上第五百六十八根的时候,她来信说,她准备结婚。

我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儿悲伤。

我觉得生命还有很长很长,我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去等待。

我对这种涓涓细流似的等待也有一种执迷。

就像费洛伦蒂诺·阿里萨等待费尔明娜·达萨一样,如酒,越老,越醇。

在想念她的这些日子里,我绕着地球转了好几圈。

我依旧给他寄信,有时候会带有大量的照片,或者是附用各国语言写的情诗。

可是你的奶奶搬了家,我的信石沉大海。

我在天涯流浪的时候,从未觉得你奶奶是够不到的月亮。

在梦里,我都几乎记不清她的容颜,只有她的字迹飘拂。

总有一根红绳。

我更不会忘记,我爱她。

我去缅甸的时候,就找到了一块玉,根据你奶奶信里的描述,找人雕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

我明明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想着年轻人的浪漫事。

我很想把它送给你奶奶。

一切都只是偶然。”

灯亮了。

他打开匣子,把那块玉递给我。

灯又灭。

“我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都已经夏末了,蝉鸣依旧。

弄堂外的梧桐铺天盖地。

我想把她拍下来,寄给你奶奶,明知道她收不到,却还有这个习惯。

照片出来的时候,刮起一阵飓风。

照片和树叶一起翻滚,越飞越高,然后随风而逝。

我一路追到弄堂里,看见你奶奶在收衣服。

我的感觉迟钝了啊,我没有认出她。

因为她没有那根红绳,我们也便没有了最后一丝羁绊。

可是爱她,已成为一种习惯。

就像一下雨,风湿病患者就会受到折磨。”

灯亮了。

他老泪纵横,泪水在他脸上的沟壑里蹒跚。

灯又灭。

“我还是拿到了那一张照片,觉得弥足珍贵。

那段日子,我已经开始走向衰老啦。

等待也是一种习惯,等待不可能的爱,等待最终要到来的死亡。

我决定在这个弄堂里定居。

那天我摆放好少的可怜的家具,就看到了你。

也看到了那条彳亍在梦里的红绳。”

灯亮了。

我攥着那枚缅甸来的玉佩,久久不能言语。

灯又灭。

“真是难说啊,

在四处流浪的这些年里,我确实为不少奇闻异事所惊奇。

而看到你,那又是一股多大的骇浪啊。

围困我心的不是洪水,而是红色的,泛滥的雨滴。

你的脸上还没有如今的英气,脸庞像玉佩一样光洁。

我迫不及待地想讨好你。”

灯亮了。

灯光柔和且迷蒙。

灯暗了。

“这七百三十多天来,我试着靠近你的奶奶。

我和你爷爷一起下棋,听听一些关于她的琐事,又或者假装和她在菜市场偶遇。

我和她在一起挑茄子,听她因为几角钱和菜贩子争执。

咫尺天涯。

我什么都没有说。

继续我徒劳的等待。

两年后,你们就搬家了。

我对你奶奶的离开无所畏惧。

我更习惯在岑寂的夜里,爱着面容模糊的她。

到如今,已经半个世纪了,我仍然在独自浇灌这朵爱情的花。”

灯亮了。

一只蜗牛在我们俩之间缓慢的爬行。

灯又灭。

“在你成长的光阴里,

我时常在想,这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命运。

这到底是不是一种惊人的巧合与被安排好的错过。

你没觉得,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真太离奇了么?

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

灯亮了。

蜗牛爬行的路径上留下黏液。

灯又灭。

“你在七岁的时候咀嚼枯叶,居然不死。

你在静谧的夜里,穿过雨,穿过足以摧毁一切的飓风,居然也不死。

我从缅甸带来的那块玉佩与你所佩戴的观音几乎毫厘不差。

我受某种力量引诱似得就找到了你的奶奶。

小楚,《楚门的世界》,你看过吗?”

灯亮了。

灯泡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蛇吐着蛇信子。

灯暗了。

“小楚,我一直打算找个适合的时机告诉你。

我现在怀疑你那莫名其妙的断掉玉佩,根本就不需要他人的操纵。

你想想现今的艺术作品,《夜宴》里的女主都能突然被一把不知哪儿来的刀杀掉!

假设你是一个主角……”

灯亮了。

灯光变亮。

灯爆炸了,蝙蝠佬惊呼一声,房间陷入昏暗。

“小楚,我被玻璃割伤了,我是没有什么好下场了。

你赶紧回去,天快黑了。

我怀疑,我们不是在电影里,而是在文字里。”

我疯狂地拨打120。

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小楚,快去看看你的家人吧,

这个与你的家族有如此之深的羁绊的玉佩都已碎了。

你不用管我了,快去看看你的家人吧。”

我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小楚,我知道一个检验的办法……

就是试图杀死自己……”

他的身躯倒了下去。

他常年不打扫的屋子里扬起了粉尘。

可我只能骑车向前。

风灌入我的肺。

红灯。

我停下来。

将缅甸的玉观音戴上。

这几十秒真是漫长的等待,我奶奶的脸,爸爸的脸就这样在眼前扑闪。

蝙蝠佬是怎熬过来的?

绿灯。

我冲向前。

飓风降临。

阳台上的被子像张牙舞爪的飞禽。

街道旁那些建筑的铁皮被刮地卷曲。

梧桐树被连根拔起。

这些庞然大物向我涌来。

我没有停止前行。

一把锋利地刀横冲直撞地过来。

我侧身躲闪。

那把刀割断了我脖子上的红绳。

观音还是碎了。

我握着它匍匐着回家。

我的爸爸安然无恙。

奶奶因为广场舞的事宜耽搁在小区。

虚惊一场。

我明天应该去看看蝙蝠佬,替他打点打点后事。

我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上少了些什么。

这是一种久违的缺失感。

脖子上的玉观音吊坠在昨日碎了。

这种缺失感如潮水一般漫延,缓缓的细浪拍打我的胸腔。

拴着玉观音的细绳好像还缠在脖子上。

用手一摸,却什么都没有。

我极为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在换牙的时候出现过,在分手的时候出现过。

——干,它是怎么碎掉的?

我正欲探究,那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短促而有力。

我打开门,只看见地上有一封信。

是蝙蝠佬寄来的,蝙蝠佬与我是忘年之交,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拆开信,上面写着:

你还是没死成。

我疑惑着关门。

抬眼——是哪里冒出来的庞大的蚁群?

我欲开门逃跑,门却怎么也开不开。

-完-

文字世界里怎么可能给楚璊留门呢。

前文提到的那个“玉尸论”与楚璊的命运暗合。

在一切没有被揭露之前,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首发于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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