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暗涌】。
不得不离开,想必是安排了另一个更佳去处。
(一)
仲夏凌晨四点多,医院走廊长椅上,你努力直起腰身,望着眼前的他——叔的独子,从小到大跟屁虫似的小老表,憔悴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小伙子,嘴唇动了动,一肚子的话却没有一句是酝酿好了可以说出口的,你只觉得又乏又饿。
他替过来一根烟,说:“哥,辛苦了!你回吧。”他嘴里喷过来的气息中带着一股苦味。
你瞥了一眼斜对面在地上打地铺的中年夫妇,生出同病相怜的祈愿。你来的时候与他们有过简短的交流,他们来自农村,伺候他们的老人到他们眼中的市区大医院治病,真难为他们了。他们有着劳动者的质朴与节俭,在亲人的生死存亡关头,却又毅然决然地倾尽所有。
你又看向他,想笑一个没笑出来。叔痛不欲生的表情随着你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挂了一会,又在灯光暗淡的走廊里晃荡,稍后又贴到墙壁上。走廊很长,长而空荡,灯光如同坟地里的萤火,忠诚地为黑暗打掩护。蚊子们如同一群被墙壁圈起来的吸血鬼,发现生人后兴奋地嚎叫冲锋。这个世界随时随地都不乏神奇的组合,只是此时此地糟糕透了。你继而想到这条走廊以及全世界那么多这样的走廊上每天都在反复上演这类事,只觉眼前一暗,空中突兀地浮起一座桥,不见桥头也不见桥尾,只见排着长队的人影,层层叠叠,影影绰绰,他们边挪动边回头,向你张望并挥手求助。
你站起身接过烟,顺势将手按在他肩膀上。烟在刹那间折了,你的心又突了一下。你看到了桥尽头,一个男人失手将一碗汤打翻在地,他对面的婆婆固执地又递给他一碗,就在他无可奈何举起来要往嘴里灌的时候,叔痛不欲生的表情又挂到了小老表的脸上。你努力眨眨眼睛,在眼睛数次短暂闭合的瞬间,大脑似乎清空了,却一片混乱。与此同时,你的手在小老表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随即冲他点点头,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站着原地望着你,像个无依无靠的傻孩子,你鼻子一酸,冲他挥挥手。在他的视线里,你走得尽量稳当,一过拐角,你像被人撵着,逃也似的奔向电梯,不稍片刻,便从医院的大门里冲上街道。
本来小老表陪床,但他临时有事回去了一趟郊区的家。他接到医院的电话,又把电话打给了你。你从睡梦中挣扎着起来,赶到医院听完医生交代即将进行的事项,在一叠纸上签字画押后,就跟着往里走。进了那道门,只一眼就望到了叔。惨白的灯光下,床头高高抬起,叔的脸比灯光还醒目,嘴角不停地抽动,向斜下方瞪着的双眼流淌着实质般的苦楚。短短两个多月,他就变成这样了,你心里一阵阵发紧。你近前唤他,说些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安慰他。他的眼珠轻微动了动,脸抖得更厉害。他知道你来了,却无法回应你。往下你看到了管线之类的东西箍着他,你下意识地帮他松了松,却发现是徒劳。他像被绑在床上,吊在半空,受尽折磨等候宣判的囚徒。你别过脸去,窗里夜色苍茫。
传说中,奈何桥是亡魂转世的必经之路。桥头有孟婆守候,递给亡魂一碗“孟婆汤”,饮后记忆全消。桥下是忘川河,河水腥臭血红,布满孤魂野鬼,不愿饮汤者需在河中受苦千年方可轮回。桥象征阴阳两界的过渡,代表对死亡的恐惧与对重生的期待。近来,它常常具像化地呈现在你面前。
(二)
有时候一个生命脆弱得就似一颗果冻,你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街道空荡荡,所有的东西都堵在你身体里。现在,它们经由脑电波向外排放。几分钟后,医生请你到外边等候,没有通知不得离开。候了几个小时,临离开仍不见动静。你庆幸叔与死神又一次擦肩而过,却高兴不起来,死神之剑仍然时刻悬浮在他头顶,悬在担心他的人的心头。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你以为它会掉下来,它没掉。但你担心它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掉下来,不得不始终绷着那根警惕的弦。真难捱啊,可一想到叔在里边更难捱,再难你也得陪着。终于捱过去了,出来了,咋心里还更加沉甸甸的呢?
你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一座桥,回过神才发现是座立在十字路口上的天桥。它比普通的桥大且多了两个出入口,形似立交桥,桥面呈圆形,中间被盆景占据,外边一圈走人。它像只巨大的死蟹趴在暗夜里,你一只脚踩在它一条腿根部,另一只脚已踏上它高高的背。你想到了什么,定在那里。桥上没有影影绰绰的人群,没有喝汤的男人,也没有婆婆,只有你一个。那些都在暗处,只有你在明处。
你犹豫进退的时候,前方黑影中忽地升起一座阴森的宫殿,你看着自己被拖了进去。你想说程序不对,最起码得喝那碗汤吧,你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一定是抓错了人,你想挣扎却使不出哪怕是一点儿力气。你被扔在那个全世界人类共同的对头面前,你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你的灵魂如遭暴击,立即缩成一团,它在瞬间昏死过去。它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地上的人换成了叔,它看着他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一遍又一遍。
桥的轮廊又浮现出来,你抓住栏杆,向后退了数个阶梯才转过身原路下桥。你看见桥下一侧有片草坪,你走到草坪中间,背对着桥。你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已经做了决定,不回家,不走远,就近找宾馆睡一会,既不打扰那头,又可以照应这头,天一亮直接去上班。那之前,你想放松一下,想找一块空地静静地呆一会。现在你如愿以偿站在空地里,相比医院偪仄的走廊,这儿显得十分开阔。你留神察看,天空悬浮在头顶,各式建筑物伫立无声,马路空荡荡的,路灯像站岗放哨的卫兵,警惕地瞪着你。你心想,抽根烟就去找宾馆赶紧睡一会,要不白天更难熬。
你扔了手中折了的只剩半截的烟,掏出自个儿的,点上一根。叔跟你关系好得像哥们,看现在的情形,恐怕挺不了多久。一股焦躁又袭上心头,你不愿意往下想。夜风微凉,热浪轻泛,蚊虫掠过,城市的建筑密如蛛网,天空恰似在这张网上加了个罩子,你活似落网的可怜虫,无处可逃。此刻觅得消停的片刻,也不过是掉进万千魔鬼吞噬的间歇。它们会吞噬一切,什么都不会放过。你扭头望了一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桥上居高临下瞪着你。你很惋惜,这么好的地也不得心安。你改变主意,开始往回走,医院对面有宾馆。
(三)
灭了烟,你走进一家宾馆,立即感受到空调带来的舒适,这使你的心情有所好转。大堂很简陋,你看到了左方的前台和右方的皮沙发,旋即又似跌进一个大梦里,你的眼皮沉重起来。梦游般走到前台,接待是个长相不错的女孩。她看到你便站了起来,看上去焉焉的,焉得楚楚动人。她说:“先生,住店吗?”声音也焉焉的。
你想搂着她睡,这个想法很突兀,正在发生的都很突兀。你不是真想睡她,你的本能在暗地里自顾自地跳出来辩护。你强打精神,说出个长句子。你说你在对面医院陪护病人,要个房间睡一会就走,也就两个来小时,一早还得上班。你说的是实话,不过在这里却是废话,你只需回答是与否就可以。她焉焉地听你说完,眼神有那么一刹那,如同流星划过你正飘荡的黑暗世界,撕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她让你出示身份证,你才发现出门匆忙没带。她说那住不了,你请她通融一下,她说不行,你不免失望。
就在你转身准备离开时,她说,你要不介意,可以在沙发上躺到天亮,不用交钱。这管情好,还不收钱,真是个有同情心的好姑娘。你忙不迭向她道谢,她淡淡地说没事,又坐回去。你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仿佛一切都安静下来,安稳下来。你蜷缩起身体,肚子也就没那么饥饿了,然后把手往眼睛上一搁,天大的事都搁了。
你自个儿醒来时,感觉睡了一个世纪。实际上还不到两小时,你的生物钟上得太紧,它不容许你睡更长时间。你坐起来,天已大亮,屋里跟睡前一样静悄,你感觉到心里还是堵得慌。你找出手机,没有来电显示,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一刻。你望向前台,没人影,女孩准在底下熟睡。你一动不动坐了一小会儿,等脑筋转开了才起身,冲前台的方向欠了个身,就轻手轻脚出门。回身掩门的时候,猛然瞥见女孩站在前台,乍一看手上端着个碗,再看是个喝水的杯子,她不声不响地看着你。你慌忙冲她挥挥手,转身一头扎进光明的世界。
(四)
大多数人还在梦乡的时候,洒水车已经洒过一遍水,早跑的人已经跟马路较上了劲,自行车的铃铛也在叮当响,卖早点的小摊小贩、小店的小老板已经备好食材、招待了不少早起的客人,你找了个小店要了一个茶叶蛋,一碗牛肉面,一杯老黄酒,又到隔壁店要了一份煎饺,不紧不慢吃起来。都烫着呢,急不得。也不能坐等着凉下来,烫点更有滋味。
来吃早点的人渐渐增多,一天从早晨开始生动起来,你一边吃一边观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另一边,味蕾告诉你茶叶蛋很香,老黄酒有点苦,牛肉面很得劲,煎饺味道不错,晚上那时的饿,这会正得到加倍的补偿,更加地觉得满足。能正常吃饭也是件奢侈的事,叔进医院后一直吃吊水。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天天吃吊水也受不了,你摇了摇头。
几天前,叔跟你说“我要回家”,四个字他拼尽了全力,听起来仍飘渺无力,你终究还是听到了,听明白了,却无言以对。你想,摊上这种治不了的病,若是一开始就不上医院,该吃吃,该喝喝,能跑就跑一跑,能跳就跳几下,想去哪儿去哪儿,指不定比现在的情况好。但想归想,做起来太难。扪心自问,事到临头,有谁能这般洒脱,再说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有时候一群人也犯嘀咕,甚至不知道谁说了算。到了医院,最终只得听医生的。
你很想帮叔实现心愿,带他回家,但决定权不在你。叔的命是拿钱在续着,已经两个多月了。大家心里面都明白,不用问还能活多久,就看还有多少钱。婶的家底已经搬空了,用婶的话来说,钱本来是他挣的就让他全带走吧。叔、婶两边的嫡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尽了努力。小老表开始申请在平台上筹钱。不仅要拼命筹钱,每个人还得生活,还得顾及一摊子事。你离医院近些,责无旁贷地挑起了一部分照看叔的重担,一样地如履薄冰。你想立即带他回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这一点上,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是一边倒的,貌似没有错。
叔想回家了,但没人能顺从他的意愿,你不免怀疑,满足他的要求有错吗?花更多的钱即便是打水漂就能心安些吗?难道这么多亲朋跟他的情感不是相通的吗?不可能啊,也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的问题。但无论是难题也好,悖论也罢,它都悬崖峭壁般立在那里,翻不过,绕不开。你越想越绝望,眼前又是一暗,黑暗里又浮现起那座桥,桥上影影绰绰的边挪动边张望挥手的人群里,叔豁然在列,他的眼睛里饱含泪水。你立身之处,化做一片黑色的海,你一动不动,任由悲怆翻涌。
你从来没有如此悲伤。你以为你已经经受过各种磨难,可以从容应对生活,不惧怕任何压力。或许,每一个成年人,每一个经历了风浪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叔在健康的时候,谈到生老病死也是毫无惧色。你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偏偏做不到。这么亲的人,眼看着就不行了,你还是难以接受现实。显然,你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
你知道,这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它引起了连锁反应,你发现,原来自己也有那么多烦恼与痛苦,其实是人就有。你自己所有的烦恼与痛苦都被激活了似的,不仅激活甚至放大,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与痛苦似乎连通了,一体向你施压,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令你对人生产生怀疑,对自己产生动摇。你担心害怕有一天也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你一边祈祷没有那么一天,一边对抗你祈祷的神明,你试图挑战冥冥之中的掌控逆天改命。
你大脑里的思维,像一个陀螺,被根无形的绳子抽打着,不停地转,一会围着叔转圈,一会是小老表,一会又跳到家里和单位,转得差不多了,终于又回到眼前的小店,属于人们的日子照常运转着。炒锅里、桶里、碗里,柜台上各式各样的笼子里,一张张桌子上,各种吃食热气腾腾,老板与食客们围着它们,一双双眼睛燃烧着期望,一张张嘴里或迸发出简洁有力的对答,或发出响亮又或是轻微的吃喝声,有人脸上一副没睡好的呆态,有的却精神十足,有的一脸苦相,有的却眉开眼笑,空气里散发着诱人的饭菜香气,也间杂着飘过各种难闻的气味,仿佛人间的生活都集中到这里,在这里氤氲与升腾。
(五)
你意识到该走了,短暂的休整,加上能量的补充,你的躯体恢复了些活力。你一站起来就感受到了类似于机器加过油后发动起来的力量。人也是一部机器,叔的那部出了大问题,基本上停摆了,已经到了修不好的程度。可是人又不是机器,机器修不好可以换一台。
你急着要去填埋前面路上的坑似的,如同一台压路机般开了出去。你过了马路,忽然又想起得给小老表送点吃的,小伙子被折腾得不像个人样了,看着就心疼。你又折了回来,小店前已经人挤人,你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见缝插针捡方便上手的包子、油条、鸡蛋之类的买了一堆。买的时候,又想起宾馆好心的女孩,最终买了一式两份。这会你把病人的事搁在了一边,只想着别把没病的人熬病了。没病多好啊,没病多注意点,永远都不要有病才好。
给他们送完吃的,主治方仍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至少目前那把剑还没掉下来。趁它还悬着,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算计着时间,奔向地铁站。去地铁站的途中,你又上了那座桥,那是必经之路。上桥的时候,你想起刚刚过去的夜晚,不免格外留神。你小心翼翼地走着,观察着。然而清天白日,一切都无处遁形。桥就是桥,普普通通的桥。桥上行人很多,大人匆匆忙忙,小孩蹦蹦跳跳,一只宠物狗忽左忽右。桥下车流如织,各种声响交错,小鸟不时从车流上空掠过。桥上桥下,都是流动的景象。桥与马路,都似流动的运输带,不停地吞吐着行人与车辆,繁忙而有序,热闹又昌盛。
你有些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你想起七岁那年,同现在一样的仲夏时节。那时候的叔,还是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伙子。那次,叔与他的一帮同龄人在河里的船上玩跳水,你与一帮小伙伴在桥上观看。你不慎从桥上落水,在小伙伴的惊呼声中,是叔第一个反应过来,纵身一跃,三两下游到你身边,将你推上了他们的船。叔不仅让你捡回来条命,还让你坐在船上看他们玩水。
后来,你壮着胆说想学游泳,叔闻声一只手攀上船身,一只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笑着冲你喊:“想学就学啊,这么好的机会不学,以后会后悔的。”他向你伸出手,你还在犹豫的时候,他一把将你拉下了船,他们几个人齐心协力教你,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你的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下,一次性学会了游泳。而现在,情形相反,叔上了桥,不愿喝那孟婆汤,掉进了忘川河,奄奄一息之际,你驾着自己的生命小舟,却只能望而兴叹。你咋不跳下去呢?你怎么不说“想回家就回家,现在不回家,以后就回不成了呢?”你带他走啊!
你心中忽然充满了愤怒,你沿着桥上环形的道路行进,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你睁着眼睛,却跟闭着没有区别;一种强烈的预感,从你体内爆发开来,你想阻止却阻止不了。你再次进入那座阴森的宫殿,但这次不是被拖进来的,是你自己闯进来的。你主动抬起头看向全世界人类的对头,灵魂不再惧怕。你终于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用质问的口吻吼道:“明明可以让每个人正常老死,为什么偏偏要设置各种折磨?”
“下一个。”那家伙鸟都没鸟你,端起一只碗喝了口汤道。你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时,电话铃声急骤响起。你悚然一惊,再向前方看去,剌眼的阳光下,你看到了桥尽头,叔将碗举过头顶,一口将碗中的汤干了下去,婆婆手里又盛了一碗,叫道:“下一个。”你想阻止却为时已晚,一切都已发生。你掏出手机,接通了小老表的电话,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开始跑。小老表带着哭腔说,医院让将人转到普通病房,再治下去没有意义了。
结束了,你再也憋不住积压心头已久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你加快了速度,你心里还有一个念头,带叔回家,那怕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泪水模糊了你的双眼,世界在你眼里只剩下一座移动的桥,影影绰绰的人群在桥上向你张望挥手,你在桥下拼尽全力与时间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