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别久不成悲

“最亲爱的——

“抱歉我没写信。人生艰难,人咬紧牙关的时候,很难开口说话……”

四月谷雨时我曾承诺小满之前要寄出一些信,但如你所知,今天已是大雪,我拖了足足十二个节气。为此我不打算道歉,因为你会原谅我。

——我在咬紧牙关的时候,几乎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丙申年秋,心经抄倦,于是我放过了心经,也放下了一些执念。尔后,广州城一夜入冬。

北边的山下过好几场雪之后,冬天渐渐变深,我听闻南岩的树秃得彻底,细雪悄悄铺满了山北廊檐。

听闻而已。

事实上,我隐去了时空的概念,窝在南边的苇岸,昏昏沉沉、颠倒冬春,陷在了长长的梦里。

第一日,“过淮阴有感”。

荒唐的野渡、渔火,不休不眠。

一个利落的男人,穿长马褂,供七弦琴,有着我最熟悉不过的清雅面容。

风雨飘摇的年代,是他在遍野枪声里握住我的左手,倾身挡在头前。兴许我们是战友,或者是仇敌,总之是全新的身份,干净的不勾连的既定关系。那时我双手筋骨尚好,他的眼睛也明白,甚至能拿枪。我头一次不必对他使用尊称,只用安静地躲在他身后,努力做出懵懂的样子。

一念起而夙缘生。

第二日,“酩酊”。

深深地陷进去,雪在我脸上淌成了河流,湖海有心,不谙世事。

第三日,“浮艳而贞静”。

飘雪的伦敦街头,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的诗人样的单薄男人伫在街角,面对着两大摞高起膝头的中国古书高吟低哦,他让我停下脚步。他分明是张孝祥的模样,满腔的怨情激愤,痛陈岳飞是真正的有冤无处诉。

后来诗人走了,他我也跟丢了。

特拉法尔加广场上喂人的鸽子欢腾喧闹,洪大的钟声掩住了知觉。大地是一片空白,天上的人们指指点点,对于时间讳莫如深。我抬手揩去金色的眼泪。

第四日,“四月大雪”。

他一走,我四肢百骸都无端生出疼痛。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第五日,“爱到损害”。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

爱上一个为难的灵魂,唯有熟练于火中取栗,才能赢得生路。

第六日,“到底意难平”。

“离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旅人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无怪耶稣要对尼哥第母说,“你需要重生”。

第七日,“从此我掩目”。

我目睹了他的死亡。

冰冷的铁轨和滚烫的血肉横飞令我感觉寒冷。

颓唐的诗碎成粉末,荒草般疯长,钟表叠起之后空间都变得模糊。似乎又有人在把喧哗与骚动中的离乱片段反复诵读,戚戚然如鬼魅,惊得我耳廓隐痛。

远方的生发原野死寂一般缄默,我仰倒在载满煤炭的列车上放声大哭,嗓音浑浊,眼光沙哑。活着的人都在找一个堂皇的归途。

那不是寒冷的缘故,也不是苦难的缘故,是人们生而彷徨又怀揣假慈悲的缘故。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情爱之晦暗,秘密之幽深,皆好比岁月轻声横碾过灵魂的永不止息的孤独与严寒,而那些在暗夜下悄然压抑的心念瞬转,不自觉地悱恻婉转,比萤火要亮,比白烛孤清,比菩萨蛮来得深情深许。

人常说,法不孤起,必仗缘生。由是我把人间的憾事归罪于尘,春去秋来的跨度里,我满身尘罪,却能永远拥有我的爱人。是哪位哲人曾说,“人生之不如意皆如微末”。那么,再可叹可嗟的感情,如果琐琐屑屑地道来,也是蹉跎。不如随性。总有人生来就有千水千山的豪迈,我袖满经卷,也未如他半身风雪。

“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一念灭而梦沉,世人叹一声去日苦多便罢。

而我,身在局外,仍然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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