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书人
金陵帝都,这个令人想起就禁不住肃然起敬的地方。城门仍是七年前的城门,只是又添了些许风霜,不过这完全影响不到他的威严。城门下,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中年人望着城楼上镌刻的“金陵”二字喟然长叹。
金陵的街市永远都是那么热闹,客栈的招牌三三两两地斜插着,推着车的小贩不停地吆喝,几个女孩子围着堆满了金钗美饰的摊子窃窃私语,远处茶楼上传来几缕浅浅的丝竹声......
忽觉一阵酒香扑面,抬眼望去,五步之外,一张“醉”字的旌旗迎风飘着,那便是叶半仙的酒馆了。叶半仙不是生意人,却是个爱酒的江湖人。酒馆不大,桌椅十来张,小菜四五样,窖藏美酒百余坛,足可供江湖过客歇脚。门口挂一张对子,上联书:人不酿酒酒自酿;下联道:酒不醉人人本醉。横批挂一招牌:半仙居。叶半仙这名号就由此而来。
叶半仙四十来岁,人长的不高,喜欢歪着个身子站着,眯着一双小眼,翘着嘴笑。笑到动情处,连着眉毛也翘。人说,叶半仙晚上泡在酒缸里睡觉,一泡就是一整夜,到了白天整个人都是醉的。
此时酒馆里已坐了几人,后又陆续进了几个,眼看桌要坐满,只听东北角一人道:“所谓饮酒取乐,诸位独饮伤身,倒不如在下说一段书来与诸位听听如何?”说罢拱手作了个揖。众人高声叫好。
说书人一双丹凤眼,鹰钩鼻,淡眉,小口,长须。一身青布小卦很是合身,一把竹扇摇起摇落。且听“刷”的一声竹扇收起,说书人手中抚尺一响,慢慢道:“且说春秋晋国,有奸臣名屠案贾者,为人奸诈,弄权于宫帏之中,作恶于草莽之外……有忠良世家赵氏,不堪其恶,终却惨遭灭门之祸......” 说书人一张巧嘴,将程婴弃子保全赵氏这段故事说的感天动地,讲到奸臣得诛、赵氏雪冤之时,座下群豪无不称快。一虬髯汉子举碗道:“痛快!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说罢将酒饮尽,众人见状也都豪气干云,霎时间酒器铿然作响,大有激昂之势。叶半仙伏在账台上,眉眼仍是一副醉态,左手持账本,右手把个算盘打的噼啪直响。
说书人微微颔首,却见西南一角坐一中年人,头戴青色斗笠,看不清容颜,身着玄色长衣,背一卷画轴,一把长剑横在桌上,只举杯饮酒,默然不作声。说书人心下想:“此人不为声色所动,许是个人物。”说书人有心试探,轻撸胡须,笑了两声:“诸位都是江湖豪杰,今日相会实是缘分,洒家虽不通武艺,却仗着口口相传的书文挣得几口饭吃,洒家能在这里站的住脚,全靠诸位支持。今日酒已尽兴,洒家这里有个杜撰来的故事,想请诸位评一评功过,论一论英雄。若得高见,可免今日酒钱,如何?”
算盘声乍停,叶半仙斜眼瞧这书生,书生欠身道:“老神仙,账上缺的,洒家补上就是。”叶半仙颔首,算珠打响,又转为一副醉态。
当下厅里不乏初入江湖的年轻后生,也有不少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前辈,个个心高气傲,自问颇有英雄气概,听了这话兴致又起,均点头称好。
只听抚尺又响,那书生道:“话说西海有一清洲国,国土广饶,风调雨顺,百姓祥和。国中有将军尹氏,晓通兵法,治军严谨,但也是为人谦和,善以德服人、礼贤下士,最喜结交江湖豪杰……”
斗笠下中年人举杯的动作怔了一怔,书生接着道来:“尹氏有一公子,性情飞扬潇洒,颇具江湖气概。时年江湖中有一游侠,剑法精湛,见识广博,奈何结下江湖仇怨,遭仇人暗算几乎致死,却被这公子侥幸救下。侠客伤势严重,于将军府中养伤,尹氏公子时常照看,二人性情相投,或畅谈江湖轶事,或互通朝堂见闻,皆合彼此心意,遂以兄弟相称。尹氏公子虽算半个江湖人,却远不及其义兄游历四方,见识之广难以比拟,听其讲述,不由惊觉天地旷远、四海风光无限。侠客虽纵横江湖却从未识得战场模样,听这锦衣小将讲起数年前边塞一战、如何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如何运筹帷幄,亦感意趣十足,不由感叹,武功之道,在于高手对决,自然是一对一的妙处,而这兵法却在讲以少胜多、以五千精兵打数万大军的妙处,实在妙不可言。于是,这侠客一来养病,二来与尹氏父子钻研兵法,甚得其乐。侠客本有慧根,加之年少好学,又熟悉山川地理,不久就令尹氏父子刮目相看。尹氏感其治世奇才,也将平生所学兵法倾囊相授。那时光景当真妙不可言,只是这侠客从学已久,渐渐发觉府中军事地图尚有不足之处,甚至地名、路线都有错误,于是心念一动,愿意尽平生之力修订一副完美的地图出来交于尹氏将军,也不枉他相救、相教之恩德。”
说书人略一停顿,目光落在那中年人背后的画轴上。
只二三秒,接着又道:“约莫二三年光景,侠客伤已全好,便提出作图一说,意欲告别。谁知尹氏大喜,主动提出承担一半,于是二人以界内某处为界,尹氏父子负责南方,侠客负责北方,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再会,共赏山河风光。义士之约,本是绝美的事,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说书人竹扇一打,“刷”的一声,却戚戚然叹了口气,收扇时竟没了声响。
坐下众人正听到兴处,纷纷叫他说下去。说书人眼帘微斜,得见角落里那人紧握酒杯似在微微颤抖,遂又说道:“踏足江湖之内,如何逃得开是非恩怨?久居朝堂之上,又如何远离庙堂之忧?时年有戍远将军李氏,常年在外,不服调配。圣心所想,唯恐其佣兵作乱,尹将军遂联合诸位大臣设计收其兵权,设计已成,得令实施之时不料那李氏反咬一口,上书参奏尹氏离间君臣关系,外加通敌之罪,奏本中竟将尹氏修订地图一事说成是‘受邻国太子所托,重修地图以定攻防之略。’如此蛇蝎之心还不算,此人竟于边境竖起大军,逼迫圣上搜查尹府,将其革职查办!尹将军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怕搜查,只是不料搜查的兵士当真于书房之内搜出通敌书信若干,甚至私密国书,通敌证据一应俱全,唯独少了地图一件。殊不知这李将军长袖善舞,于边境和敌国串通,又派眼线潜入尹府,这般细密心思,叫本性纯良的尹氏将军如何可防?可怜尹将军一片赤胆忠心却遭奸人之害,终究未及赴那十年之约,全家已尽被诛杀,长眠黄泉之下了。”
众人一阵唏嘘,角落里那人举杯一饮,将头转向窗外。
“尹氏一家蒙难之后,这江湖侠客也常遭杀手偷袭,来者无非是逼他交出地图,这侠客孤身一人实难抗衡,最终将地图藏于山野之内,自杀以名志了。”
说罢,只听抚尺一响,说书人扇子又开,拿在手中轻轻扇着。
“哈哈哈......”忽听角落里笑声传来,众人纳罕,这故事可谓悲壮至极,究竟是何人还能笑得出来。一时间满屋子数道目光全都落到那人身上,就连叶半仙也停了算盘。说书人微微抬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位仁兄因何发笑啊?”
那人站起身来,拱手一揖,道:“在下听到妙处,喜不自禁,扰了各位兴致万望见谅。”
众人哪里肯饶,非逼着这人说说“喜从何来”
那人推脱不过只得说:“这段书文本是杜撰,不过也甚是精妙,只是这样的结局却好似不太合人心意,竟像是写书的人敷衍我等一样,想是这位仁兄没了主意?”
说书人眉头一皱,却不似发怒,只做沉思状。座下一人嚷道:“说的有道理,这尹将军无端被害,侠客深受其恩难道不该为其报仇么?”
“就是就是,他脖子一抹,身后诸事都了了,尹氏无后谁来为之雪冤?二人具亡,这地图怎么就不可能落入奸人之手?”
“以死明志,却将生前身后事推得一干二净,算什么英雄?”
“对嘛!这人不该这么干,就算是一时风头正紧也该寻个僻静地方躲个三五年,养精蓄锐,以期手刃仇人,为尹氏一家伸冤啊。”
......
一时众说纷纭,那说书人脸色铁青,一双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竟显得局促起来。叶半仙睁眼瞧着,“呵呵”笑了两声,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瞧着他如何解围。
那中年人仍未摘斗笠,接着说道:“诸位却不该是这般论法,试问尹氏蒙难,何者之因?小人离间?呵呵,小人何等地位?远在边境,不得圣心,不理政事,如何凭口舌之能扳动一个尹氏呢?在下愚见,自古良臣蒙冤,乃是为君者之责。君臣有隙,才会被奸臣利用,君不信良臣反信小人,是为君者没有识人之明,不成大器。如此说来,尹氏一事原是朝堂闹剧,本与江湖无干,怪就怪这侠客误入此道纠缠不清,不通政务,不解君心,报仇不可言,雪冤不可期,当真愁肠百转,若非执念于地图却该一死了之。只是侠者唯信至上,到死也应完成这副图,再留用兵之法于后人,或可造福于天下,如此方可谓不负良师挚友,又可谓深明大义。”
众人闻言沉默良久,恩怨是非终究说不明白,若结局如此,却当真是智者之为。
中年人说完拿起桌上长剑,向说书人道:“这位仁兄觉得在下这番议论如何?”
说书人点头:“妙哉!足可抵今日酒钱了。只是阁下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等也愿多交个朋友呢。”
只听那人微笑两声,拱手道一声“告辞”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