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刚当上妈妈的朋友说,生了孩子之后,突然能够理解父母了,好像一切都化解了。
导演黄惠侦二十几岁拿起了摄像机,记录和妈妈的日常,年近四十才想到把它变成像样的片子,起因也是她有了女儿。
“谈论过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可如果我们只放在心里不说,过去并不会消失。它必须要被讲出来。当我们真正面对它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把它放下。”
于是有了《日常对话》这部纪录片,二十年的生活素材,是一堆空镜头、琐碎的日常片段、让人难为情的尴尬对话,很多时候你会觉得她残忍,为什么要一直逼问,为什么就那么固执地想要答案,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又为什么要逼着说出来,心照不宣不好吗?
但是对于黄惠侦来说,这是一个跟过去和解的仪式,“你觉得清创手术很残忍?不,那是必须的。”
过去之所以辛苦,是因为爸爸经常家暴,妈妈喜欢女人,黄惠侦和妹妹做着最底层的「牵亡阵」的工作,日复一日,看不到出路。
父亲和父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当小女孩初次接触世界,领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时,她感受到的正是这样。她所属的范畴处处是封闭的,有限制的,受到男性世界的控制。不管她升得多高,冒险到多远,她的头顶上总是有天花板,四周总有挡路的墙壁……”
——《第二性》 波伏娃
妈妈阿女在年轻的时候,被家里安排嫁给了嗜赌的父亲,这个片中从未出现过的父亲,家暴、酗酒、赌博,年轻的阿女不堪受虐,带着黄惠侦和妹妹离开了家。
随着对话的推进,你会发现这样的家暴不是个例,它是台湾底层普遍的存在,外婆是,阿女的女朋友也是,其他人也习以为常,当黄惠侦向亲戚问起是否知道妈妈喜欢女生时,他们的态度是回避的,闪躲的——
而当她问起妈妈的出嫁,遭受的家暴,舅舅反复说起的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你不觉得妈妈很可怜吗”
“有什么好可怜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嫁人是你的宿命,即使我们知道你喜欢女生,即使你丈夫是个恶棍。
这是台湾农村老一辈人的想法,但这样的社会议题已经无关时代、地域、阶级、性向了,在鼓励生育的大环境下,女性的处境日渐堪忧,专家们不予余力地催婚催生,建言献策,好像生育是一种女性应尽的义务,而不是可以选择的权利,子宫是一个完成KPI的工具,而不是身而为人的一部分。
被安排结婚,被安排生育,被安排担任母亲,作为铁T的妈妈,在父权环境下,也不得不扮演和模仿着强者:她对爱人隐藏了现实婚姻的事实,谎称女儿是领养的。当黄惠侦问起原因时,她说,同性恋不丢人,被人打才丢人。
她试图抹消掉那段失败的婚姻记忆,曾经是男人的妻子,生下了孩子,遭受了暴力,也许,她真正想否定的是女性的弱者身份,那本该得到更多的抚慰,却被视为羞耻和原罪。
讽刺的是,那个暴戾不堪、象征着强者的父亲,最后以自杀的形式了结了一生,而遭受过创痛的弱者母女,温柔而坚定地活着,小心笨拙地传递着爱意。
如波伏娃所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她们实在需要太多的善意和包容,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前,如果你不理解,也请保持沉默:
“在她们为自己的生存辩护之前,请先让她们生存吧”。
母亲的巴别塔:爱的发声练习
“有一天,女人或许可以用她的‘强’去爱,而不是用她的‘弱’去爱,不是逃避自由,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弃,而是自我肯定,那时,爱情对她和对他将一样,变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险。”
——《第二性》 波伏娃
离开父亲后,母女三人相依为命,黄惠侦和母亲在同一屋檐下,一天却说不上几句话,但是母亲在交往过的女朋友面前,又是温柔贴心,风趣幽默。
小时候黄惠侦觉得自己很倒霉,为什么生在了这样不正常的家庭,自己是变态生的小孩,当渐渐长大,她关注的是,妈妈是不是不爱我。
作为铁T的阿女,还不懂怎么去做一个母亲时,就生下了孩子,只有在女朋友面前,才能做自己,阿女貌不惊人,却谈过不下十个女朋友,前女友们对她也是赞不绝口:
“你妈妈是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爱看歌仔戏,她就用这点来攻击。她一通电话打过来,我们两个就骑着摩托去看戏了。”
“我前夫常常打我,但阿女对我很好,甚至会帮我洗内衣。”
我们是在剧场看的这部片子,在放到阿女的情史时,全场男士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艳羡的笑,“不是我厉害,是彼此喜欢”,阿女这样解释。我想,这已经能说明问题,和男士们想的不一样,阿女没有把这些当做自己的资源和炫耀资本,只是觉得彼此喜欢。
阿女把温柔和贴心给了女朋友,却无法对孩子表达爱,在女儿面前,她自责、不知所措,所以干脆自暴自弃,在女儿之间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巴别塔。
在录得不耐烦的时候,阿女发了火——
“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
“我觉得你也讨厌我。要不然你怎么会让我跟爸爸睡一个房间,你跟妹妹睡一个房间。你知道我为什么后半夜都会偷偷溜回来吗?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爸爸会让我摸他那里,有时还让我用嘴巴,我不肯。”
听到这段时,坚强的阿女也掉下泪来,但还是保持沉默。就算她们逃走了,就算伤害她们的人已不在人世,但那个黑洞,依然让她们自责自厌,自我怀疑,黄惠侦曾经对阿女说,这不是你的错。我想,母女俩都需要一句,这不是你们的错。
在片子的结尾,黄惠侦的女儿问阿女——
“阿嬷,你爱不爱我?”
阿嬷说:“你那么坏我才不爱你。”
女儿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又跑来问——
“阿嬷,你爱不爱我啊。”
“我爱你啊。”
“我也爱你。”
60多岁的阿嬷和几岁的外孙女练习说爱,像一次发声练习,这是阿女回答外孙女的话,也是给女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