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1年，樱桃从西安回到了河南乡下老家，都已经73岁了。眼窝深陷，瘦骨如柴，她患了癌症，没有几天活头了。
她不想死在西安，毕竟落叶总是要归根的。
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原因，她害怕火葬，她得给自己留个全尸，在西安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了的，河南乡下那时候也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火葬，听说到七月底。
她一回来就去看望了69岁的弟弟，弟弟躺在床上，目光呆滞。樱桃知道，弟弟也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两人一见面就都哭出声来。那一刻，看起来趾高气扬的樱桃终于失了势。
哭完，樱桃那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就在她病态的脸上又浮现出来。她吩咐弟妹准备寿衣，根本不顾侄女在旁边使眼色。
以至于弟弟加速死亡时，侄女狠狠在背地埋怨了她，都是她多嘴。
樱桃不在乎，她们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
有人说，樱桃的气势是装出来的，没有这股气势她早就活不下去了。看不惯樱桃的人当然不信，不就是在西安当个城里人嘛，还真把自己老农民的身份忘的一干二净了，一回到家里就那个挑剔，这个看不惯。确实，这时候的樱桃，也没几个人能看惯，可樱桃也不打算改掉，她习惯这样端着。
樱桃这一生，挺苦。
02
樱桃1929年出生在豫北的一个农村，上面四个姐姐，她排行老五，上面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到樱桃十一二岁的时候，河南发生了大饥荒，村里很多人家都被迫着逃荒求生。那时候，樱桃家里还开着油坊，她天真地想着他们家肯定没事儿，天塌下来有爹顶着呢。看着村里的人走了一家又一家，一起玩的伙伴走了一个又一个，她也慌张起来。她问爹，他们会逃荒吗，爹只是不搭话；她问娘，娘训斥，小姑娘家，管那么多干嘛。
没多久，他们的油坊做不下去了。爹天天愁眉苦脸，樱桃看着难受。
又过了几天，爹终于发话，她家也要逃荒了。
爹带着大姐一大家子、二姐一大家子、樱桃、小弟一起出发了。那时候，十四五岁的四姐刚刚结婚没多长时间。那时候街上到处都是日本人，他们会糟蹋女孩子，但是一旦女孩子结婚，头发盘起来，他们就会放过，所以家里有女孩子的，父母为了让孩子逃过日本兵这一劫难，都会早早地把女儿嫁了。
他们先逃荒到了山西，一天天那么多张嘴巴，睁开眼都要吃，爹的脸就没有舒展过。最后实在顾不住那么多的嘴了，就打起了樱桃的主意，送给别人，或者说卖给别人，至少好过饿死。
就在这时，碰到一户人家，爹打听到正好和老家离得不远，就打定了主意，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就这样，两斗小米就卖了樱桃，樱桃哭啊闹啊，没用。他家有个儿子，说是把樱桃给他做媳妇，先当童养媳养着，过两年就成亲。
他们买了樱桃后，就决定回老家了。爹想着万一以后回去了连女儿的家门都摸不着，那就真的丢了女儿了。于是，丢下一大家，就跟着他们一起回河南认认家门。
到了樱桃的新家，看着樱桃安顿下来，就急忙走了，樱桃拽着他的衣服，他一把甩开，狠心离开，不敢回头。
樱桃爹想着离自己的家就没有多远了，既然回来了就去看一眼，结果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被狼们（指小黑狗、皇协军等等坏人）不分青红皂白砍死了。
樱桃的四姐就哭着回来给父亲安葬，村里人却说热血不能进坟，于是四姐就四处奔跑，找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族亲，才让樱桃爹入了祖坟。还为此拿走了家里的一边门。
03
樱桃到了新家，日子过得并不好。那家儿子已经快20了，他不同意娶她，嫌太小。未来的婆婆因着这个原因，对她冷淡了不少，慢慢地就开始总是欺负她。樱桃本来家庭还可以，又是最小的姑娘，之前过过好日子的，可是人家是买回来当童养媳的，是按照童养媳来要求的，挨打挨骂成了家常便饭。
再后来，那个婆婆就动起了歪主意。她想让樱桃接客。
樱桃也有命好的时候，这家的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他妈的恶行，就偷偷给了樱桃一打手巾，说道：“樱桃，你走吧，我去当兵了，你路上卖卖吃吃，够你回家了。”
趁着月黑风高，樱桃逃了出来，一路仗着那几条毛巾，摸索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时，她才知道爹的惨死，她在爹的坟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老家没有人，四姐也自顾不暇，邻居们没逃走的也穷的叮当响，没有人管的起她。
那时候的人心还是好的，虽然好心办坏事。邻居们就想着把樱桃再送回去当童养媳，好歹有个去处。于是，几个小脚老太太就把樱桃送了回去，可是几个老太太还没有走到家，樱桃就又跑了回来。
她们也就不管她了，她就自己到处游荡，饿了就沿街乞讨，讨到了城郊东关，被一个好心人救了。这个好心人就是老州。
04
老州的老婆不会生育，他们要了一个儿子叫小喜，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见到樱桃趴在大石头上饿得不行了，就收留了樱桃。老州和老婆一商量，就认作了女儿，也乐得儿女成双。
不久，老州张罗着给小喜娶了房媳妇儿。一场大事儿定了下来，老州乐的合不拢嘴。只是，结婚不到两个月，连孩子都还没来得及怀上，小喜一次去城里送菜，就被狼们用枪活活打死了。
老州白发人送黑发人，几次哭晕过去。
儿媳看到小喜死了，也就改嫁了。老州又是生了一场大气。
那个年代没有儿子可是万万不行。老州的老婆看着俊俏的樱桃，打起了坏主意。她给老州说，起先老州不同意，后来传宗接代大过天，他终于同意了。于是在老州老婆的张罗下，樱桃被逼着给快五十的老州当小妾，为的就是生个儿子。
樱桃死活不依，毕竟叫了老州那么久的爹啊。从爹到丈夫，任哪个女人能接受。
老州的老婆说，不当小也行，把我们给你的衣服脱了，以后也不管你饭了。樱桃一听说没饭吃了，吓破了胆，她受够了没东西吃的日子，也害怕衣不蔽体地乞讨。
于是哭着答应了。为此，她还改了个名字，嫌丢人。
或许老州老婆也是迫不得已，后来她上吊自杀了。
解放那年，樱桃真给老州生了个儿子，全家上下都很高兴，尤其是老州，老来得子，还是自己这辈子自己的第一个儿子，那个乐啊。于是，顾不上才出生几天，把儿子传来传去，四处炫耀。
许是命里不该有，没几天孩子竟然得了七天风死了。
樱桃哭天抢地，一是哭儿子，也是哭自己。本来或许有了儿子她就解放了，可是儿子死了，她还得继续当生育工具。再后来她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直没有再生个儿子出来。
05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樱桃的四姐偷偷给她指了一个出路。
四姐的大伯卫东死了老婆，想再娶，四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苦命的妹妹。虽然卫东也比樱桃大十几岁，可是那时候，卫东举家搬到了西安，在西安开了鞭炮厂，家里条件不错。卫东专门从西安回来，看到樱桃就满意的不得了。
后来，樱桃借着去姐姐家串亲戚，从老州家里逃了出去，本来还想带着两个孩子。后来实在没办法顾及两个孩子，就自己跑去西安和卫东结了婚。
卫东对她不错，举办了婚礼，叫儿子女儿都问她叫娘。
等着等着不见人，老州知道出了问题，他就去四姐家要人，四姐也不给他好脸色。
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州还是知道了消息。那时，樱桃的娘带着弟弟已经从宝鸡回来了，老州就天天堵着樱桃娘家门要人。他说他知道樱桃在外面名声不好，他不计较，只要回来就好，孩子得有娘。可是樱桃的娘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老州，同情不起来，毕竟是自己的亲闺女。
没奈何，老州只好找驻村干部来解决。驻村干部听说了樱桃的事情，也同情樱桃，跟老州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的年龄都可以当她的爹了，还是断了这个念想吧，好好带着孩子过日子吧。
老州到处求告无门，也就认了命。
06
也是该樱桃转运，跟了卫东之后，连生了两个儿子，把卫东乐的不行，对樱桃也是宠上了天。
慢慢地，樱桃就忘了以前的苦日子；再后来，樱桃的尾巴就翘了起来。回到老家，就趾高气扬起来，怎么说也是大城市的人了。
1976年，樱桃从西安回来，看见老家连油灯都没有，西安都有电灯了，嘴一撇，讥笑说都什么时代了，家里还那么暗。弟媳妇不满又不敢反抗，弱弱地说“这到处都是灯芯了，还不亮”。
家里人开始怕樱桃从西安回来，她总是挑刺儿，总是嫌弃。
有一年，樱桃带了一箱老家人都不知名的水果回来，弟媳看着那毛绒绒的褐绿色东西，问她咋吃，她大惊小怪道：哎哟哟，这你都不知道，这叫猕猴桃，营养价值高着呢，贵的很呢。谁会像我这么舍得给你们买货真价实的东西。
这时候的樱桃，不是以前的那个苦命樱桃了。
07
歹日子，好日子，都是日子，是过下去的，是一去不返的。
老州不在了，卫东不在了，四姐不在了。
轮到她樱桃了。
大儿子送她回来，知道她时日不多，寸步不离。两个留在老家的女儿很早之前也都认了娘，樱桃没啥遗憾的了。
这时的樱桃，全身心只有一个念想，风风光光地埋在卫东跟前，坚决不要烧成灰的火葬。
可是，樱桃还是晚死了几天。弟弟早她几天走的弟弟倒是风风光光地大办了一场丧事。而她，偏偏死在了火葬的政策里，前后就差了几天。
不得已，大儿子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偷偷给村里相关的人塞了几千块钱，人家才同意让土葬，前提是不能在白天，不能吹吹打打。大儿子也知道，这是他能为母亲争取的最好的选择了。
2001年8月，樱桃结束了她曲折的一生，很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