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迷

我二十七岁,还想要怦然心动的爱情。

每次别人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都说没有,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名存实亡的关系。

晟南把我送上车,我从后视镜里看他,期待他站在原地目送我的车走远。之前我们吵架,我闹着要搬走,他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车开走,后视镜里他久久呆立,身影越来越小,整个人显得颓唐伶仃。搬家师傅说:“他看你的眼神哪,真是脉脉含情啊,舍不得就别让你走啊。”我一下就哭了。

现在,我们不吵架了。

车窗外有相伴晨练的大爷大妈,有手挽手说笑着一起上班的年轻情侣,有在路边摆摊喜滋滋地炸油条的中年夫妇。幸福在别人身上,总显得货真价实。也许自怜自伤是可耻的吧,但我确实觉得他们行走在明媚晨光里,而我在清冷暮色中游荡。

见到苌练的时候我怦然心动了,尤其是他还在人群里搜寻到我并冲我微笑。准确地说,是我们。我和唐心从北京坐高铁到长春,与在上海出差飞来长春的苌练会合,三人再一起赶往活动现场。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苌练,他是我的上司。我来公司一个月,一共没见他几次,因为他几乎总在出差。我的工作是最基本的图片处理,完全没有出差的必要,这次来长春也是因为其他同事有事被临时借来的。

之前有次上班,我困乏至极。感觉身边气压发生变化,猛然睁开眼睛。苌练站在我的工位前面,一脸探究地看着我。我当时必定表现出了某种愚蠢而可笑的惊慌失措,因为他扯起嘴角,很好玩似的笑了。他从我身后经过,用手按了按我的椅背,说:“累了就休息会儿。”

我还没过试用期,只希望上司对我的印象不要太坏。

是的,我希望苌练对我有好印象。从晟南那里回到我自己的住处以后,我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镜子前面试衣服。出门的时候,房间似被风卷过的残云一般,床上衣服乱七八糟,地上鞋子东倒西歪。

此刻,薄荷绿短裙上那滴黄色油渍让我忐忑不安,那是跟唐心在高铁上吃泡面时不小心滴上去的。我二十七岁,还有一些笨拙的习惯,比如吃饭会把汤汁溅到衣服上,防不胜防。

苌练走在我们身边,手臂伸出来护在我身后,关于油渍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我和唐心协助分公司的同事维护现场,苌练接待嘉宾。这些人个个人模狗样,一副衣冠禽兽样儿。我坐在签到台后面,小心翼翼地拨动花束里最好看的那支紫色郁金香,将它对准会场里同样衣冠楚楚的苌练。

林奇是分公司的同事,看面相可将此人归纳为八个字:拈花惹草,招摇过市。他从花束里挑出一支粉红色玫瑰递给我,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说:“不好意思,活动结束后我还有别的事。”这句话不仅仅是托词,活动一结束,我就被唐心拉着去事先预约好的酒店办理入住。我偷偷瞥了一眼苌练的身份证,出生日是九号,仅仅比我早七天,跟我同属一个星座。为着这点“亲近”,我暗自欢喜,完全忽略了苌练比我大七岁这件事。在这七年里,他结了婚,有了孩子。

爱上一个人就会跟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也会发现任何人与任何人之间都有联系。比如那个画着礼仪式浓妆的前台小姐,她大概使用过我们的产品,或者在地铁里看到过我们的广告,被其中的某句广告语打动,而那句广告语是苌练提出来的,我曾小心翼翼地建议改动其中某个形容词。至于那款产品,涉及的人群就更广泛了。最初提出设想的人,研发它的人,生产它的人,销售它的人,购买它的人,使用它的人,听说过它的人……或许你做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你只是在应付日常工作,但是这些微小与日常,将你与这个世界,扎扎实实地联结了起来。

想着世间的一切都与苌练有关,我又暗自欢喜起来。

晚上在酒店房间里,唐心说:“苏迷,你有没有发现总监对你特别好?”我想尽量多地收集苌练“对我好”的证据,便假装茫然地说:“有吗?”鼓励唐心说下去。唐心说:“刚才过马路,你差点被车撞到,他一把拉住你,看起来很紧张。”我埋头走路,一心想着吃饭时苌练说林奇这样的男生不靠谱到底有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车驶近。等反应过来,我已经在拉力的作用下撞到了苌练身上,汽车尖利的叫声在耳朵旁擦过。我二十七岁,面对感情依然幼稚。我想,要是能被苌练保护,被车撞撞也无妨。

我说:“就因为这个?换成是你,总监一样会拉你一样会紧张啊,这很正常。”唐心意味深长地说:“不一样。”

关于苌练的猜想让我难以入睡,我的期待更进一步——我希望苌练喜欢我。辗转反侧让我精疲力竭,终于勉强睡着。然后,我梦见了晟南。

我说:“晟南,我还爱你,你珍惜我好不好?”他不言不语,也不放我走。我被晟南长长久久地关在笼子里,不被爱,也不被允许获得自由。

第二天一早,我和唐心被派去花鸟市场购买装饰会场用的鲜花。在那里,我看到了圆形玻璃瓶子里的微景观。它跟暗恋多么像,自成体系的微小生态,美与孤独都自己创造自己消化。它自给自足,并且脆弱,一点点失衡就可能造成整个系统的崩塌。

我暗恋苌练的系统崩塌是从我发现自己的期待越来越高开始的。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觉得自己无欲无求,不过是独自欢喜独自伤悲罢了。但是,你不希望给他留下坏印象,希望他觉得你人不错,希望他喜欢你,下一步,你就希望他不仅仅是喜欢你了。在爱情里,有谁是清心寡欲的啊?

向苌练提出辞职的时候,我说:“试用期不仅仅是公司考验我,我也在考察公司,这也是双向选择。我想要的太多,公司给不起呢。”苌练说:“就知道你看起来淡泊,实际上最难被满足。苏迷,希望你找到你真正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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