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癖】和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癖”。
父亲痴迷于结网,他能很快地算出多长的网需要结多少申,又要多少个网坠,濮水的长度,以及网坠间步进多少,这些数据单拎出来我都要琢磨很久,放到一起就成了看不懂的东西,但父亲却乐此不疲,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有放弃。
一
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刚刚结束不久,我的父亲就因偷窃国家资产被拘留了五天。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仰头就能把天看透。如果不是院子里枣树光秃秃的枝杈映衬着,我觉得那天一定是漏了,把所有的云和星星都漏在茫茫太空里。太阳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连枣树的影子都显得有些浅淡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似乎连风都在躲着太阳,真是一个好天气。
我的爷爷正在院子里磨刀,准备杀一只羊解解馋,同时又可以把吃不完的肉卖一些出去,再置办一些准备过年的东西。父亲照常搬出结网的工具和材料,将长长的缆绳系在枣树上,又把多余出来的绳子盘起来放到树下,拉过小凳子坐下,开始对着枣树沉浸式结网。
那天我借着通透的阳光看父亲,他特别投入,好像不是在结网,而是在编织一件最珍贵的艺术品。那时候我刚刚有记忆,这个场景也成了我一生都忘不掉的画面,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母亲还怀着身孕,也陪着父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派出所的民警进门的时候,是我母亲先站起来的,她脸上有些不太自然,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就顺手拉了拉背对着院门的父亲,父亲根本没有动,还在边吹着口哨边结网,缠着线的梭子在他手底下翻飞变换。
爷爷听到有人说话了才回过身去看,提着刚磨好的尖刀的手还在滴水。
“你们……你们有事吗?”爷爷很紧张,不由得使劲握了握手里的尖刀,这个动作却把两个警察给吓着了。
“叔,你先别紧张,我们就来问个事情。”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警察摆了摆手说。
爷爷有些尴尬,把刀交换到左手上,往身后一背,甩了甩右手上的水,伸手要和警察握手。父亲听到说话才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警察没有吭声。
“没……没紧张,我没紧张,平时没和你们打过交道啊,不知道是哪里犯了什么错误吗?”爷爷问。
“叔,不是犯错误,我们是有个情况要问一下,需要找你儿子。”
“找我?我……我怎么了?”父亲这才站起来问。
“我们来是调查一下乡里丢失渔网丝线的事情。听说你结网技术很好,有些事情就想问问你,先不用紧张哈,我们也只是在走访一下。”那个年龄大一些的警察说。
一听警察提到了渔网丝线的事,爷爷愣在原地,父亲先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几步。
“我没有听说过乡里丢失渔网丝线的事,我连乡里都有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去拿公家的线!我结网的线可都是自己买的。”父亲有些激动,他确实不知道乡里有什么东西。
“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说你拿了来找你,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毕竟你接触的渔网丝线要比我们多,接触到用渔网的人也比我们多,也许从你这里能有什么新线索也说不定啊,到时候你也算立功了。”警察说。
“这样啊,那你们要问啥事情?”父亲直接说。
警察看了看我爷爷,我爷爷面无表情,那把尖刀在身后晃了晃。
“那这样,咱们这派出所办事情有自己的程序,我们就这么站着说也不是个办法,有些事情该记录在案的还要记录在案,能不能麻烦你跟我们去所里坐坐?”警察说得也很诚恳。
父亲不知道怎么办,爷爷也不知道怎么办,都愣在当场,最后是母亲打破了安静。
“去吧,警察都这么说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咱都是守法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父亲在爷爷不甘心的眼神里跟着警察走了,爷爷背着握刀的手一直跟到门口大路上,眼看着父亲坐在警察自行车后座上渐渐远去,然后消失。
回到院子里的爷爷再没有心思磨刀,坐在那里发呆。
“爹,别担心,警察都说了是了解情况的,又不是判刑。”母亲在边上劝说。
“哪有那么简单,公家的门好进不好出啊,唉!”爷爷仍然忧心忡忡。
爷爷的担心不无道理,那天母亲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太阳落山,直到天黑父亲也没有回来。父亲被拘留了五天,母亲哭了五天,爷爷后悔了五天。
爷爷去接父亲回来的时候,父子俩从见面到回家一句话都没有说。爷爷说他是被派出所关傻了,脑子都不好使,耳朵也受影响了。
二
我家住在一个大湖的边上,湖水无边无际,在我没有看见海之前,我一直觉得那就是大海,承载着我无限的向往和期待。天晴的时候,我感觉那蓝天是和湖水接在一起的,天空像倒扣着的湖面,湖面像落在地上的天空,深不见底,藏着无尽的秘密。
我的父亲是独生子,村子里在他这个年龄上的独生子极少,所以他的成长过程里总也少不了被孤立被欺负的经历。后来因为亲戚很少没什么压岁钱,我问过爷爷为什么只要了我爸一个孩子,爷爷说因为他养不活两个孩子,而且奶奶身体也不好。
同样的问题父亲却给出另外一个答案,父亲说是因为爷爷懒惰成性,把祖辈留下来的大量家产赌掉了,现在我们住的是仅剩的几间老屋,还是人家可怜给留下的唯一住处。大面积的田地被爷爷赌掉了,如果不是后来打倒地主分田地,我家连一片像样的田地都没有,哪有本事要更多孩子。这也是父亲对爷爷一直不冷不热甚至有些冷落的原因,父亲觉得是爷爷把全家的财富败光了。但那个年代里说不清事情的对错,如果爷爷没有把土地赌掉,被定为地主老财,天知道后来还会不会有我们这一家的存在。
爷爷总说,富人有富人的过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我家在父亲勤劳的手里虽不富裕,却也能过得下去,父亲人缘又好,平时在村里也帮了不少人的忙。但好人缘并不会带来财富,家里越来越贫困。这时候一件离奇的学习结网的经历改变了我家的现状。
父亲说他学会结网是因为一个神奇的梦。有一天晚上他本来不困,但总想上床睡觉,索性就躺下睡了。刚睡着就梦见一位白胡子的老人在湖边结网,他就站在旁边看。父亲说他本不愿意看,但在梦里他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一样,眼睛盯着老人的手,一直看。这样的梦持续了三天,每天都是老人在结网他在看,但每一次的进度不一样,从开网头开始,然后平织生眼,再加升,最后出兜封网,后来还有如何漆网、如何修补,全部看了个遍。老人不说话,可结网的动作却一步不落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就这样,结网的冲动开始在父亲内心萌发,见到线就会想如何打结盘网,尤其是看到有撒网捕鱼的,一定走不动路,眼睛看那网,却在脑海里已经把网长、孔距、升数、濮水等数据全部算了一遍。熬不住这样的折磨,父亲东拼西凑了一些丝线开始结网。一上手就像是老渔夫一样,穿线、引线、打结,俨然一个结网的熟练工。连我爷爷都感叹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了,这碗饭怕是要端一辈子了。还真像爷爷说的,父亲不只是端上了靠网吃饭的碗,而且近乎痴迷地开始结网。
就这样,父亲学会了结网,把村前村后所有能用得上的渔网线全都翻找出来,不停地结网。后来父亲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是停不下来,有时候明明心里并不想结,但手里仍然停不住,尤其是看到网线的时候,结网的冲动比吃大烟还上瘾。
父亲学会结网的事情是爷爷在村里传开的,慢慢就有人找到父亲,让他帮着结网,父亲来者不拒,反正手里也停不住。据他们说,我父亲结的网相当有水平,拿在手里就感觉特别顺手,撒出去铺在水面上特别平,根本没有帽顶,网的下水速度也快,拿鱼的效果比其他网都好。
后来越传越神乎,说是有神仙看不得我们村里疾苦,靠着那么大一个湖却总是吃不饱饭,于是派人下凡教人们讨生之法,选择了我父亲代为传递结网技术。于是很多人来向我父亲学习结网的技术,很多人站在我父亲旁边都说学会了,现场也能结上一段,但离开我家后却没有一个人能结得了网。有人就开始攻击我父亲藏私,不愿意教人神仙技术,他一气之下关门谢客,谁也不教了。
自此以后,村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能结网了。
三
会结网就必然会撒网捕鱼,父亲学会结网之前从来没有撒网捕鱼的经历,但学会结网以后,双手就像是复活了记忆,顺手就能撒出一个圆圆的网。随着父亲到处撒网捕鱼,家里淡水鱼、虾、螺蛳等水产品就丰富起来,我家也再没有因为吃不到东西而发愁。
但是好日子并不会因为人们有期盼就会永远保持。在轰轰烈烈搞运动那些年,不准各家生火冒烟做饭,个人打鱼成了破坏集体主义大锅饭的行为,网具全部被收归公社所有,大家又一次陷入饥饿的荒乱里。
后来大锅饭结束,大家可以自己做饭了却因为缺吃少穿,依然满足不了口腹之欲。不知道是谁突然提起了我父亲,说他会结网,但是没有渔网专用的丝线仍然结不成网,事情一下子又陷入了僵局。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这几乎就是个死局。
村里有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叫狗剩,挺过了特殊的那几年,整天东奔西跑,靠着一身无赖的劲儿也能混个温饱,周围几个村里的人都很嫌弃他。他听说村里有人要结网打鱼,就找到了我父亲,说他有办法弄到渔网的线,但是以后打鱼要分他一些,也不要多,够他吃的就行。村里几个要好的人一合计就应了下来,坐等狗剩拿来丝线。
第二天晚上狗剩扛着一大捆线就扔在了我家院子里,扭头就走了,他也不用担心大家在结好网之后不认账,村里要比赖账谁也比不过他。
看着一大捆丝线,几个人犯了嘀咕,刚刚经历过特殊的年代,紧绷的神经还没彻底恢复正常,但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再说了这些线又不是他们弄来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是找去狗剩要。
睡在里屋的爷爷知道后,坚决不同意父亲结这个网。
“这来路不正的网线绝对不能用!这么好的线肯定不是一般人家有的,说不定是哪个大队的公物。你们是没吃过亏吗?当年拿了公家一个红薯都可以判刑的,怎么可以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呀!”
“叔,你这长辈的怎么这么怕事啊?这又不是我们拿的,要找也是找狗剩,关我们什么事?”国庆说。
“就是啊,叔,我们憋屈这些年,村里就我们这几家最守本分,怕这怕那,结果成了村里最穷的了,这回我们要走在时代的前面。”建设说。
“叔,您说得都对,但是解决不了我们现在的问题,大不了到时候我们三个认下这个责任,绝不让你家有事,这样行不?”上海说。
我爷爷看了看几个人,索性坐到那捆线上。
“你们说啥也不好使,这捆线绝对不能用,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往火坑里跳,更不能让我儿子跟着犯错!”
我父亲一直没说话,因为他觉得那几个人说的是对的,应该不会有啥问题,他也没想到平时胆小怕事的爷爷会这么强硬。
“爹,你别胡搅蛮缠了,我们也是为了家里生活好一些,你出门去看看集市上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靠着种地已经不行了!”
“再怎么变化,也不会鼓励人偷东西!”
“爹,你别瞎说,你看见我们偷了?还是抓着我们谁偷了?捡来用不行了?大不了是谁的让谁拿走,有啥可怕的?”
父亲走过去拉起我爷爷,直接送回到里屋去了。
父亲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大部分时间躲在屋里结网,终于完成四张大网,国庆、建设、上海每人一张,父亲留了一张。网底的锡坠各家自己去解决,以前都有留存,并不难找。
靠着这几张渔网,我家和他们几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穿用度再没有紧缺过。
父亲还在村子里张罗起生意。他有结网的手艺,靠着这几年打鱼赚取的钱置办了更多打鱼的工具,购买了更多的不同种类的丝线,还利用自家靠着路边的一块地搭了三间房,开始卖各种渔网渔具。有时候也会帮村里有需要的人结网,并不收钱,但要多给一些丝线,这也是村里老年间传下来的规矩。
四
顺风顺水的日子总会起波澜。
大规模的运动结束了,村子里暗地里的争斗却一直在酝酿,不知道是谁到乡里举报了我父亲,父亲被拘留了五天。
爷爷从派出所把他接出来以后,他什么都不说,没有人知道在派出所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父亲也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卖渔网的那三间屋子,关上门自己坐在屋里闷了一天一夜,母亲去送过三次饭,都被父亲拒绝了,她又抹起了眼泪。
一天一夜后父亲自己打开门,走回了家。母亲看到他的时候心疼地流起了眼泪。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通红,头发散乱,憔悴的样子不像原先精干的父亲。一进门他就跪在了爷爷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站起来吧,不要这么丢人现眼,万没有想到我小心一辈子,却在这么一件小事上翻了船。唉,生活还要过下去,这一大家子也要你照顾,既然是天选之人,总有好的办法活得更好。”爷爷说。
父亲哭着点头,直说对不起,抱着我不撒手。
“这几天,村里人有嚼舌头根的,你也别听他们的,都是一帮烂货色。还有你不在的这些天,那几个当初信誓旦旦要帮你的人呢?怎么一个都看不到了?”爷爷说。
“藏狗洞里去了吧,不提他们了,有些人的名字不配让我记得。”父亲说。
那天我的爷爷、父亲、母亲一起来到那三间房,父亲把所有的渔网以及结网的工具集中到门口空地,浇上煤油付之一炬,又把剩下的所有的锡坠都埋入地下,跪在爷爷面前发誓再不碰渔网。爷爷于心不忍,按下了父亲发誓伸出的手,说过去的就过去吧,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凡事留三分余地,总会有办法的。
那年年底弟弟出生了,家里又多了一口人,但没了额外的经济收入,只靠土地产出实在过得不好。听母亲说,那段时间家里再没吃过白面馒头,成天都是窝窝头、红薯面、倭瓜汤轮换着吃,清汤寡水很难有什么油水。总也吃不好,营养也跟不上,母亲得了胃病,时常疼得蹲在地上哼哼。弟弟也因为吃不上奶水,个子始终长不起来。
眼看着家里生活越来越差,外公看不下去了。他是邻村的干部,有些信息要比我父亲知道得早也知道得更多,能看到的事情也比我父亲更长远。有一天外公到我家前前后后看了个遍,他让我父亲用那三间房把代销店开起来,房子现成的,地理位置又好,一定不会差,需要的手续他会帮着办起来。
代销店红红火火地开起来了,父亲通过外公联系的渠道进了不少货,都是那时候村里看不到的,可把我高兴坏了。但是父亲并不允许我动店铺里任何东西,他说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登记的,错一样都不行,万一上面供销社查起来对不上,怎么交差?我也不懂什么是交差,但被父亲严肃的表情吓住了。
刚开始的代销店并不是很受欢迎,不是村民不喜欢,而是真没钱消费,很多都是拿着家里攒起来的东西换零食。比如玻璃瓶子、铁器,还有新打下来的玉米、小米,有时候还会拿自己晒制的干菜来换,父亲来者不拒,都给换了。
代销店靠着我外公支援的一些钱度过了最艰难的起步阶段,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代销店的生意好了起来,有些零食我也能吃到了,我家的生活又好起来了。父亲的笑容也像白面馒头一样能天天看到了,我觉得很温暖很香甜。
五
第二年为了感谢神灵护佑,父亲跪在神像面前许愿养了一头年猪。年底杀完年猪后,母亲把猪尾巴、猪头肉、猪蹄放一起,炖了一大锅,香得我鼻子快掉了,一口气吃到撑得走不了路。结果因为吃得太腻又太多,晚上睡觉前吐个不停,母亲说我从嘴里和鼻孔里往外喷食物残渣,吐到最后就是吐清水,怎么揉怎么拍都止不住。
看着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翻白眼的我,父亲慌了,在屋里对着供奉的神像拜了又拜,从供桌上端下来半碗温清水,趁着不吐的时候让我喝下。我一边喝一边听着父亲嘴里不停地念叨,不知道说的什么。说来也奇怪,喝完温水很快就不吐了,我也慢慢恢复了体温,开始睡觉。
后来我问母亲那天到底怎么了,母亲告诉我,因为那天炖肉没有先供给神仙吃,却让我先吃了,神仙不高兴,就拿捏家里的小孩子,算是警告。父亲承认了错误,给我求来了神仙赐给的解药,我喝完就好了。那时候的我开始对家里供奉的神仙有了害怕的感觉,直到现在我依然对神灵心存敬畏。
时间是消化利器,过往的不堪终于慢慢消散在忙碌的日子里。每天忙忙碌碌的父亲又开始去湖边遛弯了,他说又在梦里看到那个教他结网的神仙了,这门手艺看来不能丢啊。我觉得他是怕神仙不高兴再拿捏我和弟弟,他得护着我们。
雨季来临后,每次下雨父亲都会把代销店锁上,到湖边看别人撒网捕鱼,时常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一边紧走几步一边喊着哪里鱼多、哪里有大鱼。跟着父亲的指挥总能抓到大鱼,于是每次下雨就会有人喊着父亲去看,父亲就立即锁门跟着去。
我能看出父亲的失落了,每次回来都会趴在代销店玻璃柜台上愣上一会儿,看着门外远处湖的方向,有几次我喊他都没反应,父亲越来越惦记着结网捕鱼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随着自由市场的放开,村里又开了几家小卖店,供销社也不再管理这些小店铺,我家的代销店生意一落千丈,开始入不敷出。父亲没有办法,只得把已有的货品全部处理掉,准备停掉代销店,另寻出路。我终于一饱口福,吃了不少想吃的东西。
父亲把开店攒下来的钱拿出来,和母亲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这代销店干不下去了,得想个新法子了,听说水产生意不错,不知道能不能做。”
“我也不懂,你想干啥就去干吧,家里我照顾好,不用你操心。你不懂的地方可以再去问问我爹,他们知道的政策多,可以给个适合的出路。”
“噢,对的,我去问问咱爹再说。这是这几年开店攒下来的钱,我算了算,开店应该绰绰有余了。”
“那行,家里还是要留些钱的,手里没钱这日子可不好过。”
父亲去了外婆家,回来的时候直接带回来一捆结渔网的丝线和一根长长的蓝色缆绳,扔在原先代销店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准备继续把店开起来,但这次要做渔网生意,他喜欢结网也懂捕鱼,这是他独有的条件。
说干就干,父亲一刻都等不得了。他把我家老屋屋檐下一根胳膊般粗细的毛竹抽下来,用篾刀劈开,再用锯子锯成20公分左右的十几个竹片,一个一个慢慢削成梭子,这是最麻烦的工作,最考验耐性。最后又做了不同大小的尺板,尺板大小就是要结的网眼大小。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把新买的香炉填满炉灰,放在店铺中间屋的供桌上,又点上三根长香,磕头礼拜后插在香炉上,门口放上长长的一挂鞭炮。在噼里啪啦的响声里,父亲把缆绳一头系在窗户上,另一头挽好一个疙瘩,把丝线缠绕好,坐下开始结网。
新店铺的生意这么就算开始了。
六
因为多年不结网,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出错,父亲做得很慢,我都能明显看到他有几处失误,不能让网眼闭合。在来回摸索了几次后,父亲叹了口气,把前面刚刚结出的一排网眼全剪掉,重新起头。这次顺畅多了,细长的梭子又在他手里翻飞起来。父亲一边结网一边笑,还哼起了刚刚从新唱片机里学会的《鸟朦胧月朦胧》的歌,虽然唱的歌词不熟练,但曲调哼出来很像。
这张网父亲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结好,和当初那张网一模一样,用的网坠是他从屋角的地下翻出来的,还是以前那盘网的,缆绳又重新买了一根一模一样的。父亲把刚结好的网挂在老屋院子里的枣树上,一点一点用刷子刷桐油,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认真。前前后后刷了三遍桐油后,每一丝丝线都浸满了桐油,整张网散发着浓烈的桐油味道,颜色深黄发亮。最后父亲把网收起来挽成一个大髻放在地上,散开的网孔不停抖动,像安装了弹簧。
母亲说,那网是父亲的命。是不是命我不知道,这张网真的耗费了父亲大量心血,是他放下过去重新出发的开始。多年以后,父亲依然留存着这张网,每年保养,虽然已经不能再下水捕鱼,但丝毫不影响这张网的地位。
父亲的渔网收拾好以后,我家又开始有吃不完的鱼了。母亲特别手巧,先是油炸鱼,后来熬鱼汤,再后来晒鱼干,最后实在来不及吃,就把鱼肉专门挑选出来,做成鱼丸,能放得久一点,也更容易和其他食物混着吃。
父亲不断买线结网,三间房的店铺里又挂上了几张盘好的渔网,有大有小,就像当年老屋墙上我的奖状。
最享受的时候是看父亲在家里结网。父亲会把一根手指粗细的绳子绑在院子枣树上,搬一把椅子坐下,调整好高度和角度,一边晒太阳一边结网,一如当年刚学会结网的时候。缠绕着丝线的梭子仍然像活了一样,随着父亲的手指摆动而上下翻飞,总是会在超出我所预料的地方突然拐弯,钻入另一个网眼。小小的尺板不断累积着密集的丝线,父亲的手掌轻轻一推,已经闭合成圈的白色丝线像怒放的花朵一样突然散开,在父亲的手下抖动。父亲结网的技术愈发娴熟了。
父亲结网的速度很快,有时候一个上午就能结出小半张网。洁白的丝线柔软滑腻,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就像他头上少许几根直立起来的白发。我很奇怪一根根丝线是怎么变成同样大小的网眼的,就在父亲旁边拉着结好的网来回看。有时候会影响到父亲结网,他就会很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一边儿玩去,别乱动我的网。我就会悻悻地站在旁边看着,那独有的丝线气味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母亲说,父亲就像墙角的蜘蛛,不是在结网就是在想着结网,还整天拿他结的网炫耀,那网能当饭吃吗?
父亲看都不看母亲,自顾自地结网。有时候也会反驳,母亲就不再说话,给父亲端过来水杯,看着他喝完水再走开。
七
日子就像父亲手底下结出的网眼一样,一个孔一个孔连成一片,结成生活的大网,一年又一年,我家也在父亲结出的一盘又一盘网里过得越来越好。
那天父亲正在店铺门口结网,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单田芳的评书《白眉大侠》。父亲结网的时候依然很专注,用他的话说是渔网也有生命,给它足够的关注才能放心给别人使用。他从不在售卖产品上耍心机,村里人来买东西从来不用担心质量,这也是父亲的店铺能长久开下去的最大依仗。
正在专心结网的父亲看起来特别享受这个过程。这时候一个人悄悄走过来,静静地蹲在右后方看他结网,蹲了一会儿忍不住腿麻,直起身换了一条腿又蹲下,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一次。
“这就蹲不住了?把当年那勇气拿出来,那不得蹲个昏天黑地的?”父亲不紧不慢地说。
“大哥,你看见了?不敢打扰你,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你说话,这一耽误十多年就没了。”蹲着的上海说。
“说得多轻巧啊,一耽误十多年,耽误谁了?耽误你们生活了?还是耽误你们赚钱了?”
“不是,大哥,我们错了,专门来向你道歉,我们几个都他妈是小人,不值得你同情可怜。”上海说。
“别跟我道歉,我可受不起,而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想让我再受一遍煎熬?”
父亲也不看他,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说着,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这让上海越发觉得不安。
自从我父亲又一次开始结网后,他不再躲着上海、国庆、建设他们了,每天早晨遛弯都要特意去他们三家门前走一遍,老远就咳嗽震天响,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上我父亲,哪怕是打声招呼都没有。
“大哥,我就求你原谅我的懦弱怕事,晚上去我家,我叫上那俩货,咱们一起吃个饭,你也赏个脸,怎么骂都行,我们接着。”上海说着话,放开双腿坐到了地上,开始揉起了小腿。
父亲没有说话,继续不紧不慢地结网,但拉绳结时的力度明显大了许多。
“几点?”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抬手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上海牌机械表。
“随你的时间,你定一个,我们必到。”上海没有想到父亲会这么快答应,赶紧说。
“那就五点,一个都不准少!”父亲拿起梭子继续结网,上海应了一声就从地上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了。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母亲睡觉前去看了一眼,说父亲喝得正高兴,就没有打扰他们自己回来了。
父亲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虽然说话有些大舌头,但整个人状态很好,应该是压在心头多年的结终于解开了。人一轻松就容易话多,话一多就是免不了多喝几杯,父亲就是这样,喝多了话更多,能拉着人絮叨一夜。
父亲说:“我把那几个人熊得头都低到裤裆里去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没办法在我面前抬起头,也活该他们受这个罪,当年我被拘留五天也没见有谁替我说句话!”
父亲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我觉得他是睡着了,但很快就又醒了,继续说:“都说不容易,这些年哪有谁容易呐?但是我原谅他们了,他们几个可比那些无赖强多了,知道羞耻的人还是不错的。”
说着说着父亲又沉沉地睡着了,我刚想闭眼,他又醒了过来,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没有手艺的人在农村过得多苦?近些年像他们几个那样老实本分的人过得都是啥日子啊?越过越穷,快揭不开锅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我支持他们出去打工去,外面咱也不知道是啥样,但迈不出这个村,他们就只有穷一条路了。我让他们出去找出路,别人都能做的他们一样能做好,我相信他们。”
父亲后来又把当年的事提出来说了一遍,仍然觉得不过瘾,又把刚才在酒桌上的话复述了一遍,他是真的喝多了,都已经记不住自己说了什么了。
八
国庆、建设和上海一起去了大都市上海,父亲平时遛弯也改到了湖边,在新修筑的大坝上一遍又一遍地走。
父亲仍然不声不响地经营着渔网小店铺,后来改成了渔具小店,增加了一些其他的渔具,再后来又增加了钓鱼的用具。小商店基本上把捕鱼、抓鱼、钓鱼的工具都凑齐全了,再加上守在一片大湖的边上,收益也还不错。
我因为从小到大吃了很多的鱼,吃各种做法的鱼,所以后来离开家上学后,基本上不吃鱼。但母亲总会时不时地会寄来制作好的鱼干,我分给室友和同学吃,自己只吃一小部分。同学们都说好吃,直夸我母亲手艺好。我把这些话原样传达给了母亲,她特别高兴,给我寄来的鱼干更多了。
靠着结网捕鱼的手艺,父亲把我和弟弟都送入了大学。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父亲专门为我在村里设了一次宴席,款待了亲朋好友和村民。父亲从开始到最后都笑容满面,让我觉得这次宴席是专为他设置的。
我大学毕业后有一段时间在家待业,看到老屋的墙上吊着两盘旧渔网,颜色已经很深,有些发黑,应该是很久没用过了。
“娘,家里挂这两盘网是干什么的?”
“啥也不干,你爹喜欢就挂着吧。你不知道呢,每年春季天气好的时候,他都要拿出去摆弄一遍,然后再挂起来,看起来比他的命都金贵。”
“哦,挂在这里也挺好,那可是爹最为骄傲的产品。”
“不挂也不行啊,你爹打钉子的时候可是看过风水的,说是旺子孙的局,一定要保护好。”
“听爹的也好,对了,娘,外出打工的那几个怎么样了?”
“唉,你爹一直不让说,前些年……哦……应该是去年年底,上海在工地上被电没了,人都没拉回来,直接在上海那边烧了的。”
“国庆和建设帮上海要工钱和赔偿的钱,结果被他们打了,国庆一直在住院,建设还好,但也不敢出去打工了,总说有人要害他,成天东躲西藏的。”
“被谁打的?”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欠钱的人,听说手底下有一帮人,专门打架,国庆他俩哪知道有理也不管用啊,这世道!”
“都打住院了,他们不赔钱吗?”
“赔了,可是那点钱哪够住院的?早花完了,你爹还贴进去一些钱,真是没一点儿办法!”
“这样看,幸亏爹没出去打工,还是赖在你身边安全。”
“各人有各人的命,那么多出去打工的人,也有很多赚着钱的,你看看村子里哪家没盖新房子?”
我努力想了想,确实如母亲所说,村子东南头,新起了一排新房,宅子里也有好几家都在翻盖房子。只有我家还是青砖土坯房,保持着我童年记忆里老屋的样子。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个画面来,春光明媚,和风吹拂,父亲把他最珍爱的两盘渔网拿到院子里,刷上桐油,挂到树上,用几支细竹竿撑开晾晒,像巨大的蜘蛛吐尽丝线结的生命之网。
九
随着年龄的增大,父亲撒网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开始专心于结网。有时候回家看到父亲在结网,我仍然会搬来小板凳坐下,陪父亲一会儿。那种感觉一下子又回到小时候。
“爹,你都结了一辈子的网了,被生活打压了一辈子,现在我和弟弟都有自己的事业了,家里也不用靠网生活了,可以歇歇了吧?”
“我也就这点小癖好了,虽然生活压力不大,但这忙活了一辈子,哪是说闲下来就闲下来的,现在的土地都被集中承包了,撒网也搞不动了,我就剩下结网这一件事可做了。”
“这好办,门口不是有小块地?把砖头、木材收拾一下,空出来就是一块地,开发一下也能种些菜什么的,不就有活干了?”
“那点破地,种什么?光养地都得一年多,周围那么多大树,种啥都长不出个样子,放那里吧,等哪天我不想结网了再考虑那块地。”
“那也行,这结网就这么点事,坐太久也不好,还是要去村头湖边多遛遛,散散步,身体健康最重要。”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白了我一眼,说:“这结网可不简单!需要动大脑筋的,怎么开网头、开多少眼、怎么升、升多少?这都是学问,你以为就这么拉拉线就行了?幼稚!还有濮水怎么做、做多深,网坠数量怎么算,多少跨结一个、结多长,你在大学再上多少年你也学不到!还这么点事,这么点事学问大着呢!”
我嘿嘿一笑,真没有想过结网有这么多专业讲究,父亲说的有些名词我连听都未听过,更不要说去理解结网中的乐趣了。
“您这一说还真是,是我考虑太浅薄,我一直认为做学问的人才动得上脑筋,真没有想到您结网也要大动脑筋,好在您有基础。当年要不是您脑子好使,我们家还真过不上现在的生活,我和弟弟估计也上不起大学了。”
父亲拉着结网的线,长长地伸了下胳膊,直了直腰,快速织上几个网眼,然后放下梭子和线,站起身来,捶了捶腰。
“说着说着就老了,那些年学的那些个玩意,也就结网还能有点用,能把你兄弟俩都送入大学也值了。而且我也就独独喜欢这结网,能把一堆丝线变成一张有用的网,这个感觉你不懂。等你有了孩子,你应该就明白了。”父亲边说边在院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
我坐在板凳上,仰望着父亲,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那时候的我看父亲也是这么高大威武,就像一堵墙一样为我们遮挡风雨。结网是繁琐的,我不知道父亲当年经历过怎样的孤独,又有着怎样的辛苦和酸楚,但我知道他深爱着这个家和家里的我们。
父亲就像一只不停吐丝结网的成年蜘蛛,用网猎食猎物,养家糊口,网成了他的门面,将他牢牢困在其中的同时,也给了全家人一个牢不可破的守护网。
我又迎着阳光看向父亲没有结完的网,从树上高高地垂下来,洁白如雪,父亲能把一堆丝线变成有用的渔网,又把我和弟弟培养长大,都是一样的用心。我想他一定是把结网当成养育我和弟弟一样,虽几经辛苦而无怨无悔,因为我们就像他结出的网一样,成了有用的人。
在我离开家寻求更好发展的时候,父亲告诫我,天不生无用人,地不长无名草,一个人在外面很多时候会孤立无援,一定要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和一技之长,尽力在城市里扎根发展。我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一定是希望我在孤身无援的时候能够坚守住责任,也能像他结网一样能有守护家的能力。
(本文与无有用的《驿站》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