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是阿夕留给我的话,她说鱼玄机是个不信命的女人,她也是。
她说,哪天你也写写我吧。
我从她儿时记起,从小她就好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不肯放手。
胡同里的灯泡不知被她砸碎了多少次,只因为想找他爸要一辆二手的自行车。于是兴风作浪,譬如在他爸床头放只蚯蚓,等他爸吃饭的时候在里面洒一把炉灰。
他爸追着她满街的打,她乐此不疲。锅碗瓢盆叮当响,敲锣打鼓的宣告主权,得不到誓不罢休。
最后他爸妥协,给她买了。
她欢天喜地的骑着那辆破车满胡同跑,笑得灿烂又烈焰。
她说,阿新,以后去哪儿我载你!
我嫌弃她横冲直撞的车技,所以一次也没坐过。
于是每次我背着书包稳稳当当的走在路上,一路哼着小曲乖乖巧巧的时候,她总会推个车跟在我旁边朝我叫嚷着,阿新你就让我载你嘛,我保证不会让你摔下来。
我斜一眼她,噘着嘴翻白眼,大嚷着,鬼才信!你说说你都撞倒过多少个路人了。胡同里的盆栽哪个不是你碾倒的?
她哈哈的笑,说那是意外。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还是没能说服我。
如果阿夕是夕爸的灾星,那么我应该是阿夕的克星。
夕爸常说,整个地盘里就只有你能治住阿夕那熊小子。你教教夕爸,平时怎么治她的?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说,可能她有受虐倾向吧。
我不理她她就拼命的理我,她总是精力无穷的想各种鬼点子。提到疯狂的玩法时我通常甩给她一张冷漠的脸。譬如她说,阿新,我们划船去捕鱼吧,然后放归山林。
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个神经病嘛。
我说,你知道鱼是生活在水里的吗?
她点点头,知道啊。
我冷漠脸,那放归个球的山林啊。
她咯咯的笑,说,这样才有意思啊。
然后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动于衷。
我强大的精神动力,她始终无法撼动。
我庆幸她没能撼动...不然细数过往不知道会留下多少黑历史...
可即便如此,我儿时一半的记忆,都有她的影子。
胡同口的那颗枣树,她喜欢爬上去。
记得有一次,她说要给我摘枣儿吃,于是爬上去之后用力地拍打树干,朝我喊着,阿新阿新,快来捡枣儿。
我微微的笑,看着树上纹丝不动的枣儿说,陈宜夕,你不知道有种东西叫竹竿吗?
她偏不信邪,她说,你等着,我打给你看。
然后她倔强的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着树干。用一种硬朗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坚毅。
于是手掌被拍红,被树皮挂出了血。她依然紧咬着牙,一下又一下不留余力的死拍下去。
枣儿终于稀稀疏疏的掉了下来,滚到地面上,阿夕笑吟吟的爬下来,去捡地上的枣儿。她用受伤的手捧着一堆枣儿跑到我面前,她说阿新,都给你。
我看到她笑吟吟的流出泪来,最后变成嚎嚎大哭。
那沾了阿夕鲜血的枣儿留在我房间里好久好久,那头上落了落叶的阿夕也落下了珍贵的眼泪。
她闭起眼睛哭喊,阿新,我要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十四岁那年,阿夕走了。那个我以为今生羁绊的少女,那个整天嚷嚷着阿新的少女,原来有一天真的会离开。
她和夕爸去了北方,我在南方。
我们仅有的联系只有电话。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原来当你生命中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时,电话的唯一作用,并不是能慰解忧思,而是徒增了相思。
电话两头我们互诉衷肠,挂掉电话你我各奔东西。
电话这头,我得知你的趣闻乐事。
电话那头,却无法看到你此刻拥有的生活。
你喜也好,悲也好,我都无法给你拥抱。
长大之后,她跑了无数个地方,她酷爱追逐,背着行囊各处奔波。
过了几年,她恋爱了。却又分手了。
醉酒之后她打电话给我,她那样不肯在人前示弱的人,在我面前却哭得像个孩子。我告诉她,执着是苦。却也无能为力。
慢慢地阿夕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她说,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扬起了旗帜,继续造作人生。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世间百态,入得了我的耳,也成不了我的故事。
她说阿新,从小我就羡慕你,有那么完整的家,有安稳的生活,而我,却总在漂泊。
她不知道,每个人都会向往另一种生活。她有我没有的孤勇,她可以活得潇潇洒洒说走就走,那样随性的生活我没有。她像烈焰的海棠,一生坚韧,璀璨。
我跟她说,你从来不信命,那也是命。
她笑了,她说阿新,你还是你。
就像歌词里唱得那样,“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
而我们,都有自己要走完的路。
她在远方,我也在远方,只是没能再见。
后来,听说她和朋友一起去探险。
也是,她那样胆大包天的人,应该什么都敢去做吧。
再后来,我无法再得知她的消息。
她是生是死,是单身是结了婚,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是好是坏,我都不知道了。
江湖之大。苍穹之下。
不知你是否登上高楼,喝了一杯凉酒。你是否坠落湖底,捕了一条黑鱼。你是否踩着高跟鞋,砸碎了霓虹闪耀的灯。
又或者,在无人的街上,踩着二手的自行车横冲直撞,抓一条鱼放归山林,爬上大树摘红枣。
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年我不肯坐上她的车。
如果有一次就好了,哪怕摔得四仰八叉,倒在彼此的身上,互相叫痛。
那时候,肯定有微风吹过我们的身旁,胡同里正人声喧闹,阳光明媚,池塘边的青草随风摇曳,蜻蜓点上水面,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你看那里,鱼儿吐出的泡沫,开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