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年

小时候,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过年了。且不说可以吃到平时垂涎三尺的瓜子、花生、杂糖这些稀罕物,也不说无拘无束地堆雪人、放鞭炮、跳房子的乐此不疲,单单是不需到地里去打猪草、挖红薯,躲在角落里捧着最爱的小人书看,而母亲不会大声呵斥就令我无比陶醉。腊月二十,一家人就开始忙年了:清阴沟、打堂场灰这两件最头疼的事是大姐夫的专利,炸馓子、炒苞谷泡儿是二姐的拿手好戏,身为裁缝的母亲白天黑夜忙着赶制家家户户的新衣服,就连才三四岁的小幺妹也在帮着大姐粘上坟用的纸花儿……一团忙乱中,年前最重要的仪式——辞年,就顺理成章地落到我和四妹光琼身上。

所谓辞年,就是过年前去重要的亲戚家走动,做旧年里的最后一次问安,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规矩,必须在年三十前完成。过年这几天一家子虽然忙碌,但充满了欢乐,在一团和气中我和光琼领了这件苦差事,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用百般手段企图说服母亲改掉辞年的老规矩,但在母亲严厉的眼神下,我们只得乖乖服从。

腊月二十五清晨,我们带着母亲打点的年礼(可能是三升包谷或者是两斤白糖)出发了。第一个要去的是母亲的娘舅,离我们家十几里路的舅外公家。我外婆死得早,全靠几个舅外公把母亲带大,母亲对他们的感情可想而知。三个舅公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因酷爱看电影,不管哪个生产队放电影,无论多远都要撵着去看,得了个“电影队长”的绰号。舅外公性格乐观像个孩子,十分疼爱我们,母亲每年都要接到我们家住个十天半月的,每次来我们就缠着他讲毛狗子外婆的故事,他捏着鼻子模仿毛狗子的样子总是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因为想早点见到舅外公和他柜里藏着的饼子,我们一路小跑着,不出两个时辰就到跑到了胡记崖舅外公家,我和光琼吊着舅外公的脖子,一边一个坐在舅外公的大腿上,他紧紧地搂着我们,用手搓捂我们冻得发紫的脸蛋,用炕栏烘烤我们被雪水打湿的棉鞋,拿出他珍藏了几个月的饼子犒劳我们。饼子很硬,还长出了虫吊吊,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这难得的珍馐,感觉一上午奔波的疲惫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吃过午饭,我们跪在地上给舅外公行了请安礼,就该打道回府了,荷包里揣着满满的瓜子儿和花生,恋恋不舍地和舅外公告别。天擦黑儿的时候,饥肠辘辘的姐妹俩儿终于看到了家里的那道土坡,母亲正站在那里呼喊我们的名字,我们欣喜地作答:妈…….妈……..我们来哒哦!

第二天我们要去给宋发轮师傅辞年,他是母亲的师傅,是那个年代不多见的男裁缝,虽然人长得五大三粗,做衣服的手艺却还精细。母亲也算是师出名门,加上天资聪慧,成了我们那道梁子上有名的裁缝,靠一手好手艺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供我们姊妹几个上学。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但牢记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虽然这个师傅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她对师傅毕恭毕敬,敬重有加,师傅过生、过年过节的都要亲自或者派我们奉礼问省,半点马虎不得。宋师傅和我们住在一个大队,翻过一道垭子再爬一架坡就到了。路虽然不远,三升苞谷对于我和光琼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确是不小的负担,我是个心机姐,总是想方设法地偷懒,建议用竹竿杆儿抬着走,翻垭子的时候我走后面,光琼走前面,爬坡的时候我在前头她在后头,这样大部分的担子都顺着坡度偏向光琼,我就可以轻轻松松的把手揣在荷包里看风景。快到师傅家里了,我和光琼开始高度紧张起来,两个人紧紧挤在一起,用抬苞谷的竹竿竿充当打狗棒,随时戒备那条从刺斜里窜出来的恶狗,往往是我们被它吓得哇哇大叫,师傅家里人闻讯出来喝走它,我们才如释重负。宋师傅虽然是母亲的老师,但我母亲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抢了他的饭碗,他那台老旧的“大桥”牌缝纫机上落满了尘灰,身上穿着的一件狗皮袄子还是母亲帮他割的。他人很随和,性子特慢,感觉有点木讷,我有时候真不敢相信母亲的手艺是他教的。宋师母弄的饭实在难以下咽,我们胡乱地吃了些,把母亲教我们的辞年客气话一说,一溜烟儿地跑回家去。

我前年从临床调到质控科上班,办公室毗邻医疗投诉科,从此耳根不得清净,飞扬跋扈型、打砸哭闹型、义正词严型、耍赖不走型……有理的、没理的形形色色的投诉方让我大开眼界,大跌眼镜,此时我总是会想起那些给医生辞年的岁月。我们大队只有一个正规医生,也姓周,因为跟我母亲是一辈儿的,我们叫他宗刚舅舅。有一次我得了痢疾,脱水严重要打吊针,村里的几个赤脚医生轮流扎了四五针没有扎进去,最后我母亲把周医生请来一下子打好了吊针,从此我们一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他是神医。那时候有病不是到医院里去看,而是把医生接到屋里来,周医生随身背个小挎包,里面有一个铝盒里装着玻璃注射器,需要打针的话,就在炉子上煮一下消毒,往往一针青霉素就可以药到病除。我们几个小孩儿从小体弱多病,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有时候我们半夜发烧抽筋,他也打个火把来了。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医生是菩萨派来守护我们的神,要时刻顶礼膜拜,不能等病上身哒再烧香,那时就来不及了!我把家里母鸡下的第一发鸡蛋、地里采摘的第一茬蔬菜送给他尝鲜,每年的腊月二十七,我和光琼到周医生家里辞年的时候,他往往不在家,被别人接走看病去了,舅妈是个哑巴,听说以前是能说话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连宗刚舅舅这么高明的医生都没有治好她。

我和光琼圆满完成了辞年任务,新年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降临。如今,当我们已经习惯了用手机群发一条俗不可耐的拜年信息给亲朋好友,手指一动发出几个拜年红包的时候,我多么怀念那些在寒风中奔波辞年的岁月和那些朴实而真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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