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凋谢第三日，老张头在梅林深处听见了第一声冰裂。

那声响极清极脆，像是谁将整块羊脂玉砸碎在青石板上。他弯腰拨开覆雪的枯草，见暗褐色枝桠下凝着薄冰的溪涧裂开一道细纹，清泉如泪，正顺着冰面蜿蜒而下。这让他想起去年中秋打碎的那只秘色瓷碗——裂纹也是这样蛇形的，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回廊下的雪化得悄无声息。前日还板结如银甲的积雪，今晨已成了鲛绡般半透明的薄纱。朱漆栏杆往下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竹叶纹。小丫鬟们提着裙裾小跑，绣鞋踩过积水时，会惊起一串细碎的金铃响。那是檐角冰棱垂落的水珠，正巧跌进铜盆里。

后园的池塘最是耐人寻味。晨起时浮冰还镶着银边，日头刚移到飞檐上的嘲风兽首，冰面便裂成无数游鳞。锦鲤在琉璃般的薄冰下游弋，红影摇曳处，冰与水便缠绵得分不分明。老张头总说这池子通灵，你且看那冰裂纹，活脱脱是前朝《溪山雪霁图》的笔意。

西墙边的老柳倒是心急，枯枝上早早爆出米粒大的嫩芽。前几日倒春寒，青灰树皮还裹着霜，今早忽然绽出星子似的绿。老张头扶着梯子修剪枝桠时，听见墙外有黄莺试啼，婉转声线里带着未褪尽的寒意。

掌灯时分起了东风。穿堂风掠过抄手游廊，将残雪的气息揉进新焙的龙井茶香里。值夜的更夫裹紧棉袍，忽见墙角腊梅的枯枝上凝着水珠，映着灯笼像坠了一树琥珀。他呵着白气往手心搓了搓，惊觉风里已混着丝绒般的暖意。

三更天落了场无声的雨。晨起时丫鬟们发现，太湖石凹处积着的水洼里漂着柳絮，细看才知是杨花早放的绒朵。老张头立在月洞门下，望着被雨水洗亮的青瓦出神。瓦当上的小兽还在滴水，但融雪时节特有的那种钝重水声，不知何时已变得清脆起来。

午后的日头终于有了分量。厨房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开始坠落，碎在石阶上像撒了把水晶珠子。晒了一冬的棉被收进库房时，抖落出几粒苍耳，沾着去年深秋的泥。老张头蹲在回廊拐角，看见砖缝里钻出鹅黄色的草芽，蚂蚁们正忙着搬运过冬时藏在砖孔里的麦粒。

暮色染红窗棂时，老张头听见垂花门吱呀作响。跑去看时，见两只麻雀正在门槛上啄食不知哪来的草籽。门环上铜绿斑驳处，不知被谁蹭掉了些，露出底下金红的底色，在夕照里一闪，恍若早开的山茶。

春分前夜，紫藤架下起了层雾。老张头早起巡园时，见缠绕多年的枯藤鼓起数不清的琥珀色胞衣，晨雾浸润下竟如满架悬着的水胆玛瑙。他伸手欲触，却见一只蓝翅蜻蜓停驻在凸起的芽苞上，薄翼凝着露水，恍若衔着前朝遗落的翡翠簪子。

藏书楼前的石青地衣突然活泛起来。前几日还干瘪如旧宣纸的苔痕，被暖雨一激，竟在砖缝里洇出孔雀翎的纹路。小厮扫阶时，竹帚尖总带起些湿漉漉的碧色，这才发现石阶边缘生出了茸茸新藓，正顺着水痕往阴凉处蜿蜒。

厨房后墙的桃枝到底没忍住。晨光才染红东边云脚，最顶上的花苞便"啪"地绽开，惊落了裹着它的最后一片残雪。厨娘淘米时，忽见水面浮着几点胭脂色，抬头才知是早开的三两花瓣，正顺着炊烟在风里打旋儿。

老张头注意到石灯笼里的蜡烛换了制式。去冬用的防风烛粗如儿臂，如今换上的却染了艾草香，细得能映出青瓷烛台的冰裂纹。更奇的是烛泪，原先凝成浑浊的琥珀坨子，今夜滴落时竟拉出银丝，在半空便绽作梅花形状——原是越冬的蜘蛛在梁柱间结了新网。

清明那日，池塘彻底活了。晨雾未散时，水面浮着的已不是冰凌，而是柳树早生的飞絮。锦鲤搅碎云影的刹那，老张头分明看见池底沉着整个冬天的月光，此刻都化作银鳞，在青荇间流转不定。有丫鬟惊呼着指给他看：去年秋末沉塘的莲籽，不知何时抽出了铜钱大的圆叶。

暮春的雨来得又轻又软。老张头在耳房收拾越冬用的炭篓，忽听得瓦当奏起新调——雨滴敲在去冬积灰的瓦片上原是闷响，待把陈灰洗净后，便成了玉磬般的清音。他望着雨水从新漆的匾额往下淌，"怡红快绿"四个描金大字映着水光，竟把廊下的倒影都染成流霞色。

最后一块残冰消融在子夜。巡更人看见白丁香丛中有萤火明灭，近看才知是融冰反射的星月之光。老张头枕着满院暗香入眠时，朦胧间听见泥土开裂的轻响，那是忍冬藤的根系正在吮吸雪水酿成的陈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