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春色宫墙柳

01

“明儿,这太子妃之位你让给柳若琳吧。”

太子宋祁正为我描眉插花鬓,许是看见铜镜中我的脸色一变,他描眉的力道重了一些,在我的脸上画了长长的一根线,它像一个口子,硬生生划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自此以后,我们之间将会有逾越不了的鸿沟,而这都是宋祁的选择。

我是花家最大的女儿花月明,十年前嫁与青梅竹马的宋祁,入主东宫,当了十年的太子妃。成亲那时,宋祁捧着我的脸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眼下,不过十年光景,他因花家衰落,柳家为相,竟让我让出太子妃之位!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从阿凝尸首边关运回来,到娘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不过一月尔尔,而我仿佛经历了大半生。

娘亲死前对我说,花家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明白,唯有我站稳脚跟,才不会有人敢打花家的主意。

经此一事,对宋祁我已经没有期望了。

“既是殿下做的决定,明儿当遵从。”

从太子妃变为妾室,相信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忍,可我花月明忍下了,照目前的形势,我让与不让,太子妃都只会是柳若琳。

但是,她未必有能力坐得稳这个位子

“明儿……”宋祁没有想到我这么痛快答应,想了一肚子说服我的话却无处可说。

“殿下为了大局着想,而我亦然。只盼殿下不要忘了花家。”说及此,我神色黯然,眉目间染上化不开的愁绪。

宋祁的太子之位是踩在花家的肩膀上得到的,可以说没有花家,就没有如今的宋祁。时光荏苒,他终究是被权欲迷失了双眼,再也不是那个纯良的祁哥哥。

宋祁欣慰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而我已不会像当初那般回应,是倦了,抑或是看透了。

第二日,东宫红绦遍布,每个角落都张灯结彩,就连我新移居的偏殿韶华殿也不忘挂上两盏贴有囍字的红灯笼。热闹的喧嚣声,引人注目的喜庆色,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小姐,柳若琳太过分了。”丫鬟桑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来一个木凳子,哗地爬上去将两个红灯笼扯下。

我想拦住她,已经来不及,只见她从凳子上一跃,两脚正不偏不倚地踩中那两个红灯笼,力度之大将它们踩进了泥里。

桑落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我木然地愣在那里,没有说话,桑落以为我因那对狗男女伤心得无法自拔,愈发踩得起劲,直至那抹红色完全消失。

“可消气了?”我看着跟前的小丫头,朝她递过一杯水,“肯定跺累了吧,来喝口水。”

桑落却被我的行为一惊,走到我身侧绕了两圈,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仔细打量着我,“小姐,你没病吧?”

我将她的手放下,将水塞到她手里,“你觉得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才正常?”

“可是这也太冷静了些。”桑落抿着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望我。

忽然,她像豁然开朗一般,“这样的人不值得小姐难过。他配不上小姐。”

“桑落,休得胡说。”我当即打断她,不然凭她这般口无遮拦,小命不久矣。

欢欢喜喜与冷冷清清不过一墙之隔,可却像隔了十年的光景一般。我坐到老桃树下,拨弄着从江南寻来的琵琶,从前宋祁不许我弹,说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幽幽咽咽的靡靡之音,空添了几许寂寥。

“太子妃好兴致。”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了几个脆亮的掌声,我循声往后望,却见在一片暖阳的光辉里,桃花瓣纷纷,一白衣少年缓袖如云,风骨凛然,绰约的清影与玫红的花瓣相得益彰,仿佛不小心掉落凡尘的仙使。

“宁王殿下。”我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相迎。

听闻宁王宋伊已有十年未踏足东宫一步,如今前来,倒是令我倍感稀奇。时光并没有消磨掉他的风华,反而更增加了些诱人的成熟。

“明儿,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疏?”听到我唤他宁王,宋伊眉头稍皱,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但都撞入了我的眼中。

“请宁王自重。”我始终与他保持距离,没有多的话。

“明儿,他终究还是负了你。”这句话从宋伊嘴里蹦出来,每一字都咬牙切齿。如果十年前不是宋祁为了赢得花家的支持而从中作梗,他与我或许不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落花时节又逢君,此情何时已,是一朝魂梦,无限唏嘘。我坐回位置上,继续拨弄着琵琶弦,看似无意,却已字字入耳。

“明儿,若我能给你想要的,你可愿意离开宋祁?”

这句话,十年前宋伊也曾对我说过。

我拨弦的手一滞,连整根弦都扯断了,拉出好长的尾音“咚——”

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改变,而我已非往昔。

我抱起琵琶,往屋里走去,而宋祁紧跟在身后,我与他一前一后进了屋里。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我才将门关上。

韶华殿是偏殿,摆设十分简朴,没有富贵人家的气派奢华,甚至连长宁殿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在黯淡的角落里,一只檀木妆奁安静地躺着。

我已经十年没有开启过它,以至于上面染了厚厚的灰尘。我蹲下身取出手帕擦拭着,赤红色的原木才渐渐显露出来。打开里面,本该是一只耀眼夺目的凤钗,可如今因时光的侵蚀,已经暗淡了许多。

这一只钗子是宋伊在我出嫁前夜硬塞给我的,据说那是他娘亲的遗物,我一直想寻机会还给他。

“宋伊,我曾也如这凤钗般耀眼明亮,可它都会因时间而显得无光,而我也是如此。”

“桥归桥路归路,回去吧。”我将凤钗放到他手中,而他却纹丝不动,不肯离开。

我刚想起身,却觉得一瞬间昏天暗地,周围都在旋转,四肢发麻无力,整个人就想被抽空了一样。同时,内心在翻涌烦躁,浑身发热,不受控制。

本想寻求宋伊的帮助,没想到他也因无力坐到了地上,症状和我一样,甚至过之不及,他燥热地扯开自己的外衣,不停地吞咽口水,试图让自己缓解一些难忍。

我这才意识到,有人特意在我的屋里点了催情的龙涎香,然后派人引宁王过来,届时再来个捉奸大戏,纵使有嘴都说不清。这背后之人打的真是如意算盘,此举不仅能毁掉我的清白,还能让我被驱逐出东宫。

“桑落,桑落……”我用尽力气喊了几声桑落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

难道这龙涎香是桑落放的?她背叛我了?

“宋伊,你为什么会来韶华殿?”我喘着气盯着同样冒汗的宋伊。

宋伊这时也觉察到不对劲,虽说此次他借宋祁娶亲之机,有想见花月明的想法,可是,他一来到东宫,就被柳若琳的丫鬟叫到了一旁,说花月明会有危险。

“柳若琳的丫鬟说你因被贬为良娣,伤心过度,恐自寻短见,叫我来相劝。”

“宋伊,你怎么会有如此糊涂的时候?”

果然是柳若琳暗中捣鬼,我气不打一处来,将凤钗从宋伊手中夺过,朝手腕上用力一划。

“呲——”可真疼啊,白皙的皮肤之下涌现出血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疼痛让我顿时清醒了不少。

我知道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于是我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朝宋伊的大腿扎去,他痛得眉头紧皱,却没有吱声。

门外若隐若现地传来一阵金玉相碰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与之而来的,还有铃铛绕耳的声音,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宋祁也跟着来了。有时候,我真想知道,如果他看到我跟宋伊在一起的画面,他会有什么反应?那个铃铛,是他去年生辰时,我送给他的礼物,起初他还不肯戴,但终究拗不过我,被我绑在了脚踝处。

在疼痛的袭扰下,宋伊也清醒了许多,他将那支带血的凤钗揣在怀里,双眼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明儿,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不论发生什么,你的身后都有我在。”

闻言,我鼻子一酸,苦涩在口中萦绕,既吞不下,又吐不出,最后化作眼眶中的水雾,迷离了眼前。

没等我回话,宋伊就极速起身,翻身越窗跳下,而窗后正是一条河,通往外面闹市的河。他总是这样不愿意为难我,可也让我不自觉愧疚。受了伤的他在刺骨的河水之中,伤势会不会加重?

就在宋伊刚跳离之时,房门被暴力推开,一身红色喜服的宋祁和柳若琳带着几个婢女侍卫冲了进来,桑落也在其中,看到遍地的狼藉,还有半躺在血泊中的我,柳若琳脸上浮现一丝胜利的笑意,不过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她打量着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小姐,你怎么了?”桑落奔到我跟前,眼眶中泪水打转。

“明儿,你这是怎么了?”倒是宋祁急切地将我抱回榻上,又命侍女取来伤药和纱布,亲自为我包扎。

我佯装难过般推开了他的手,神情凄然,仿佛死了丈夫一般伤心,不过他在我心中确实也是死了。

“殿下,明儿心中惆怅万千,无以排遣,郁闷于心,不小心做了傻事。”柳若琳既说我想不开,那便演给她看。一时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滴在宋祁的手背上。

宋祁以为我太子妃之位被夺,他迎娶新人,我一时难以接受,伤心欲绝,才想要自寻短见,原本关切的脸上多了一丝愧疚,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柳若琳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随即也来到我榻前,目光如无尽的深渊,不可捉摸,“姐姐这般,是怪妹妹抢了殿下?”

“姐姐,其实……”柳若琳话没说出口,就被宋祁的眼神噎了回去,她欲言又止,可我已没有探求的欲望。

02

三天后,手上的伤渐渐结出了痂,我绑了一条丝带将伤口遮住,将所有发簪取下,束了个男子的发髻,换上了男仆的衣服,准备溜出东宫。我之所以敢这样肆无忌惮,全因那日之后宋祁没有再来过韶华殿,柳若琳为了彰显她身为太子妃的大度,也赦免了我的每天请安。于是,我落了个清静,但有一件事一直牵挂着。

出门前,我交代了桑落,如果太子或太子妃那边差人过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一律不见。

从韶华殿走到东宫大门,不过三里路,日光当头照,花香空中闻,很是沁人心脾,我一路迈着轻盈的步子,很顺利地溜出了东宫。

适逢花朝节,大街上人声鼎沸,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树上挂上了"狮花",河中放满了“花神灯”,都在纪念百花的诞辰。

《梦粱录》中曾道:“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渐闻风俗,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

走过最繁华的西街,再拐个弯便到了宁王府,想想我已经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一时五味杂陈。我抬手扣了扣门,不久便有一小厮探出头来。若换在从前,我都是不敲门的,直接在门口大喊宋伊出来。

“我是给王爷送信的,不知道王爷在不在?”我从袖兜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空信封,压低嗓音道。

小厮望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王爷自三天前出府,至今未归。你把信交给我吧,王爷要是回来,我就交给他。”说完,他从我手中接过信封,关上了宁王府的大门。

三天未回?难道宋伊出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宋祁发现了还是伤重未回?一连串不好的假设在我脑中闪过,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又想到宋伊生性爱玩,或许是去哪里逍遥快活了,但这种可能很快被我否决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宋伊真的遇到了事情。

望着人来人往的闹市,却觉得分外无力,兵到用时方恨少,这十年来,我没有培植心腹,没有积蓄自己的势力,一心一意以宋祁为主,他曾是我的天,但如今这片天已经蒙上了乌云。

虽然花家离这里不远,但我不能回去,因为一旦牵连到他们,凭我现在的力量,根本护不住任何一个人。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宁王府,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决定。

于是我快步赶回东宫,桑落见到我满头大汗的样子,连忙取出手帕为我擦拭。

我的目光温冷如冰,看着从小和我长大的桑落,始终耿耿于怀上次之事,于是我借机试探道,“桑落,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早到了觅婿的年纪,不如我求殿下放你出宫吧?”

桑落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擦汗的手停了下来,“小姐,求你不要赶桑落走,小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看着她诚恳真挚的模样,我心底的疑虑也消了一些,“那日你看到我手腕割伤,其实并非表象那样,当日宁王来到殿中,与我叙旧。我们还约定,明天在明华楼见面,你知道的,我曾与宁王情深似海,共话桑麻,如今旧情复燃,自然免不了……”言未尽,但意已到。

如果明日柳若琳带人前来,那就证明桑落真的出卖了我。

“小姐,这……”桑落惊得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为我梳妆打扮吧,我要去向太子妃请安。穿素衣,不戴任何首饰。”此话一出,桑落更想不明白,我一向不喜向柳若琳靠近,如今为何会主动去长宁殿?是以,在那里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长宁殿位于东宫主位,是太子太子妃的殿宇所在,我已从那里搬离了一个月有余,在走来的路上我就在想,长宁殿肯定换了一番新模样吧。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再踏进长宁殿所看到的,竟与我之前在时的摆设无异。

“拜见太……花良娣。”那是我刚进东宫时教我规矩的老嬷嬷,已五十有余,看到我走来,她的眸色里填满了怜悯,想要安慰我一些什么,张着口却没说出话。

我握紧她布满褶皱的手,嫣然一笑,“嬷嬷,无需担心,只是为何这里?”

她意识到我的疑惑,便答道,“是柳姑娘,哦,不,是太子妃不让底下的人挪动的。”

柳若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夺了太子妃之位,为何不把这儿换成她喜欢的?整日看着我之前的装设,心里不膈应?我不禁眉头皱起,思索着。

也许是听到外面有声响,柳若琳小跑着出来,只是今日的她,没有成亲那日的华丽,只简单别了几个发簪,薄似雪的香云纱如天边彩霞,将所有光华都织了进去。

“姐姐,你怎么来了,不是受伤了,还怎么乱跑呢?”柳若琳见来人是我,先眸光一亮,随即又有几分关切,一时让我都有些看不懂。

她熟络地将我拉进屋里,又命人泡了新出的春茶,拿出本应该送给太后的梅花糕,之前我比较馋嘴,跟宋祁要了三回都没要到,如今新人进门,倒是挺舍得,可见柳若琳在他心中还真是重要呢。

我略有些苦涩,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还没等我从轻微的哀伤中出来,柳若琳大声吆喝了几个婢女进来。

“你们给我听好了,拿着银子去绸庄给姐姐布置二十套衣服回来,还有去首饰铺买些首饰回来,都买最贵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目光都落在了柳若琳的身上,而她却丝毫不在意,走到我身侧低声说道,“姐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你我皆为殿下着想,何来委屈?”不过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此番前来目的达成,“多谢太子妃的好意。”

我不愿与柳若琳有太多的交集,在请过安之后便回去了韶华殿,不过片刻中,外出采办的婢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壮丁,抬了三大箱子,打开一看,全是华服首饰,还有一箱银子,柳若琳的阔绰程度,令我意外。从前我掌管府中事物,一分一毫都精打细算,生怕用不在刀刃上,如今看来,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我取出五支金步摇,赠给领头的婢女,叫她好好打赏一下他们。剩下的留了一半,另一半我偷拿去当铺全当了,用这钱在礼乐坊雇了个身材和宋伊差不多的男伶,要他明天来明华楼赴约。

翌日,晨光微熹,我便起来梳妆打扮,点绛唇,抹胭脂,换新衣,脸上浮现掩不住的喜悦,俨然像奔赴心上人的女子装扮,我尽力伪装着,不让桑落看出破绽。

出门时我还特意将桑落留在韶华殿,这样才能验证我的疑虑。

明月楼位于西北方,与闹市相比,还颇有些冷清,但这里却是达官显贵们的聚集之地,清雅的装潢,曲觞流水,吟诗作对,泠泠琴音,实乃放松的好去处。

到了订好的雅阁内,男伶早已照宋伊的穿搭穿好坐在茶几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我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扇门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柳若琳前来,也没见任何东宫的人来,那就说明桑落没有给柳若琳通风报信,她没有出卖我。疑虑一消,我心里的沉重便消了几分。

“你们礼乐坊人来人往,是情报最好的收集地,往后你便为我收集如何?”我从袖兜中掏出两大锭金子,足以抵得过他一年的薪酬,“若是愿意,我每月都给这么多。”

这笔买卖,无论怎么说,他都不会亏,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

出了雅阁,我百无聊赖地在走廊上徘徊,脚步却在一间虚掩的门前停了下来,里面却传来柳相的声音,“殿下,我对你的承诺已经实现,你的承诺是否也该实现了?徐家自独子徐长风战死之后,已不成气候,而花家还有位小公子,大姑娘又嫁入东宫,他日必成为我柳家最大的威胁。殿下要想坐稳这位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老夫担忧你会顾忌与花月明的情分,不会……”

只听闻茶杯碰桌的声音,久久那人才回话,“岳父大人多虑了,在我心中,花月明她都不如琳儿,我自然不会有所顾忌。”

不知不觉我双手握成了拳,指甲掐进肉中渗出血丝,整个人就像被五雷轰顶一般,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想不到我花月明看人看得如此走眼,宋祁竟然是披着羊皮的狼,是了,以前是我看不透,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和事比得过权势。

我恍恍惚惚地下了楼,却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肩膀,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

“哟,这不都是前太子妃,如今的花良娣嘛。”尖尖细细,充满狐媚的声音传来,我抬眼一看,那不是柳相底下冯尚书新纳的小妾,听闻出身于风月场所,如今一看果真上不了台面。

我豁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双眼望向一旁的明月楼老板,说道,“老板,如今明月楼已衰败到如此地步了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

老板闻言,面色煞白,紧张得双手交叠于前,木然地不敢动,也不敢回话,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冯尚书小妾与我之间来回转。

“你敢骂我?”小妾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打我。

我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抓住了她扬起在空中的手,使出七分力道,手腕处“咯”地一响,疼得她呀呀直叫。从前四妹喜欢舞刀弄枪我还说她,如今看来有傍身之长,远比要他人保护好得多。想起四妹月夜,不免有些伤感。

“别惹我,不然下次可不止骨折了。”我松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出了明月楼。

  03

回到韶华殿,我再次换上了男装,桑落虽疑惑,但没有问我。她拿着一碟刚做好的桂花糕,在日光的照射下,糕点晶莹剔透。

“小姐,你不吃点?”她秋水般的双眼,永远是那么温柔,我摇了摇头,将一封信交给她,“桑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东宫里,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你今日将这封信送到花家,亲手交给我父亲,但不要让东宫的人知道是你送的。”

桑落如小鸡啄米般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我慢慢远去的背影,她不禁有些担忧,“小姐,你要注意安全。”

我扬起手挥了几下,示意我知晓她的心意,便揣了一袋银子出去。

不过一个时辰,在熟人的引荐下,我很快找到了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组织“浮屠帮”,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面露凶光的大汉,看起来三十七八左右,身后跟着十来个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右手手腕处都绑着布条,那也许是他们帮派的信仰吧。我将一袋银子扔在斑驳的桌上,“两个月后,我要你杀一个人。”

大汉拿起银子掂量了几下,随即不屑地扔回桌上,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我。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万两。”

大汉身后的手下两眼放光,眼中金光闪烁。

“这笔买卖我们不做。”大汉仿佛意识到刺杀之人的难度,又将银子拿起,试图还给我,我自是不让,在一番推搡之中,大汉右手腕的布条意外松了一角,露出半个字,虽只看见半个,但也能猜出那个字是什么。

我不禁讶然,传闻中所向披靡的长风军,竟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湖组织。

“各位将军,多年来受苦了。”我双手作揖,朝他们鞠了三个躬。

众人无不皱眉望着我,下意识地捂了捂右手腕,似乎什么秘密被发现了,杀意在聚集,“公子说笑了,我们不过都是江湖中人,哪里是什么将军。”

“长风军将士右手腕都刻有‘风’字,而你们的手腕上也有。五年前,长风将军被人陷害,惨死边疆,尸骨无存,此后,他手下生还的长风军将士不知所踪,世人皆道他们叛变,而我始终不信。长风军一向忠君为国,守卫边疆,怎么会投敌。”

他们的神色许是因为有人理解,而变得温和了一些,“你是谁?”

“花家大小姐花月明,这些年来我也有一直在暗查长风将军的事情,也算有了些眉目。”我故意停了一下,有些痛心疾首地继续,“但要为长风将军报仇,凭我的力量实在有些以卵击石。”

徐长风,在长风军中是他们的军魂,更是他们心目中的神,神圣不可侵犯。因早些年四妹月夜在战场上救过徐长风,爱屋及乌,故而一众长风军将士对花家也有些敬意。

这么多年来,他们潜伏在京都,就是想要找出当年陷害长风将军之人,但他们所知道的少之甚少。

“花小姐,长风将军枉死,你家四妹遗恨而亡,若能为他们雪恨,我铁铮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为首的大汉双手抱拳,朝我拜了一拜,而我要他杀的人,的确也与长风将军的事有关。

身后众人亦纷纷附和。

回到韶华殿,已是太阳落山之时,我刚进门,就看见丫鬟青雪立于红柱旁掩面哭泣,听到脚步声才抬头看向我,仿佛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朝我奔跑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角,跪了下来,“求良娣救救桑落。”

青雪是后面宋祁送给我的丫鬟,情分自然比不得桑落,所以往日我也不怎么接触到她,但桑落和她们的往来倒是少不了。

我将她扶了起来,隐隐不安地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辰时太子殿下来韶华殿寻您,见您不在,便问桑落,桑落不知您行踪,且换上了男仆的衣物,殿下多疑,就把桑落带走了,此时正在东宫中庭受罚。那五十大板真要打完,桑落恐怕就没命了。”

青雪刚止住的泪水又哗哗流个不停,而我顾不得劝慰,便冲入房中将男装换下,披上了一件外衣,散着头发便跑向中庭。

天边红彤彤的晚霞,如仙女的流沙裙,朦朦胧胧地洒落,中庭中一众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疼痛的哀嚎声此起披伏,一旁立着两个行刑的男仆,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婢女侍卫,在楼梯之上,宋祁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地俯视着这一切。

听到桑落无力的叫喊声,我心如刀绞,奋力推开围观的人群,挡在了桑落的身上。

一棍,一棍,又一棍地落下,我这副躯体是娇小姐之身,没几棍下去嘴角便溢出了血,但我依旧不肯吭一声。

行刑的男仆见状,停住了棍子,慌张地望着宋祁,请示般说道,“殿下,良娣在此阻挠,我们不好行刑。”

宋祁俯视着我,如猛虎下山般探询,四目相对,“良娣有违宫规,擅自出宫,该罚。至于婢女桑落,看主不利,更该罚。”

有了宋祁这句话,我后背上的棍子如雨点般密密麻麻地落下,浑身被打得快散开了一样。

我绝望地望着宋祁,嘴角扬起一丝凄凉的笑意,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动手吗?

桑落在我身下哭泣着求我离开,疼痛使得她好几次昏厥过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被打烂的皮肉上溢出的热血,以及小小身躯不停地颤抖,像是梦幻泡影,一眨眼就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痛得晕过去的时候,柳若琳出现了。

“住手!”她的呵斥声让行刑的男仆愣住了,棍子没有落下。

随即她便跪在宋祁面前,说道,“殿下,良娣与我一同出宫的,如果要罚她,那臣妾也该罚。”

如果没有听见柳父与宋祁的对话,我或许对她会有几分感激。

“胡闹!”宋祁因柳若琳的举动生气,拂了拂袖子,甩手而去。

男仆见宋祁离开,便撤了下去,柳若琳过来扶我,却被我一手推开,“不用。”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这样不识好歹的人。

青雪见行刑结束,疾步上前掺扶我,另外两个婢女将桑落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几乎将她抬了回来。

柳若琳的配套服务很到位,大夫不到片刻便来到了韶华殿,连同一起前来的,还有上好的创药。

桑落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势严重,在大夫处理好伤口之后,她还反反复复发起烧来,意识始终不清醒。

第三天,我已经能下床走路了,而桑落还在昏迷,我命人将桑落安置在我房内,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我拿起脸盆里的纱巾,动作很不熟练地为她擦拭着身体,迷乱中桑落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在做梦魇般,额头汗流不止,眼皮跳动想睁开眼却睁不开。

“小姐,对不起,桑落没用,信没有送到,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信吞了,他们不会发现的。”

“殿下,不要打小姐……”

桑落喃喃自语着,被罚的画面萦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我轻轻擦掉她额头的汗水,眼角不禁落下泪来,“傻丫头。”

“桑落,三年前我们种的桃树今天长出了花骨朵,你答应过我要采桃花给我做桃花酥的,你不准食言啊。”

  04

因上次私自出宫被发现,我已经多日没有出过韶华殿,但上次收买的男伶风临颇卖力,暗地里帮我送了不少银子给长风军,也为我收集了不少的情报,而在宁王失踪的半个月后,终于有了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宁王回府了,身边还带了个妙龄女子,二八芳华,明眸皓齿,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华。

还听说,那女子有五分像我。

看来上次凤钗没白还给他,我坐在窗前,望着缓缓绽放的桃花,有了些许的宽慰。宋伊、宋祁与我,因年纪相仿,年幼时一起在太傅处读书,我与宋伊顽皮,而宋祁老是端着大哥的架子,和我俩始终玩不到一块去。我与宋伊爬树掏鸟窝,下河捞鱼,恶整夫子……几乎所有调皮捣蛋的事情都干过了,为此我们经常被太傅罚,被宋祁骂,同时我与宋伊形成了坚定的“革命”战线。

长大了,我与宋伊依旧如幼年时,经常组队去玩,记得有次好奇,我女扮男装和他一块去逛花楼,当场被我爹手拎大荆条拖了回去,而宋伊也挨了我爹的两鞭子。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没意料到,最后我竟然会嫁给宋祁,我与他的结合是经过权衡利弊,充满了家族期望的。

成亲前夕,宋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按着我的肩膀说,不在意我的身子被宋祁玷污过,也甘愿舍弃这权势,让我跟他离开。

思绪飘了很远,不知不觉中泪眼婆娑。

“姐姐,刚好你在呀。”柳若琳一扯裙角,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仿佛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完全没有太子妃该有的模样,身后的婢女气喘吁吁地跟着。

她倒是不客气,进了屋就自顾自的倒起茶来喝,两杯下肚终于解了渴,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账簿,放到我跟前,“姐姐,你每月的月钱太少了,女孩子嘛,总得有点钱傍身,所以,我给你拨了五万两,用来修缮殿宇,月钱由五十两涨到一百两。”

我满脸狐疑地看向柳若琳,心想这脑子不会是被驴踢了吧?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怎么到了她这里,却成了情同姐妹?不过,这雪中送炭的银两,刚好是我所需的,毕竟没有人跟钱过不去。

“为什么?”我不理解。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婢女遣散到门外,以手撑脸歪着脑袋同我一起坐在窗旁赏花,“姐姐,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过是窃取他人果实的小偷罢了。”

听到这话,确实令我诧异,柳若琳三次寻死只为嫁给宋祁,这事传得满城皆知,喜欢到如此程度,眼睛里怎么可能容得了沙子?

“我也只是想守护好我想守护的人而已。”柳若琳这句话细入蚊蚋,我听不清,只见她嘴唇动了几下。

我没有说话,空气中漂浮着尴尬,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自己的脑门,“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姐姐,七日后宁王要娶妃了,请柬已与昨日送到东宫,我寻思着,皆时我与殿下必然要前往恭贺的,只是不知姐姐你去不去?”

宁王要娶亲?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宁王为何毫无预兆地要娶亲?虽说出乎意料,但我仍为他开心。十年前我们的路便各向一方了,已无交汇的可能。

我点点头,笑道,“宁王大喜,我自然要去道喜。”

近日来,东宫看守变严,借宁王大喜之日,我才有机会出去。而且,他终于有了一个陪伴在他身侧的人,我打心底里高兴。

宁王府内,因宁王带回了一个姑娘,全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死气沉沉的王府迎来了生机。

七日后,宁王大婚,我跟在宋祁与柳若琳的身后,走进了宁王府。

落座后不久,宁王牵着他的新娘子从红毯上缓缓走过,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众人交头接耳称赞着。透过红色的薄纱,能看到面纱之下女子的轮廓,大抵是和我有些相似。那支凤钗,却没有戴在新娘的发髻上,看着他们的身影,我不禁想起《诗经》中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这简直就是为他们描写的。

宋伊的目光扫过宋祁,最后却落在我的身上,目光交汇的刹那,令我心头一颤,仿佛眼前的这个宋伊不再是我认识的宋伊了。

同时,新娘子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望着我却有些淡淡的哀伤,我读不懂她的情绪,以示友好朝她微微一笑。

到了敬酒的环节,宋伊携着新娘子来到宋祁面前,一口气喝了三杯,最后从我身侧经过时,低声说道,“明儿,我的话永远作数。”

这一下把我搞懵了,这是什么操作?已有妻子却还想带我离开?还是我要做什么都支持?我只当他喝多了,说的胡话。

而后我借机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宁王府,找到了男伶风临替我带信给我六弟花月朗,要他为两个月后的刺杀做好准备,唯有这样,才能稳住花家的根基。

回到韶华殿,丫鬟青雪兴奋地告诉我,桑落醒了。

我一时欣喜,顾不得仪态,急速跑回屋内,只见桑落苍白如纸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我来到她榻前,关切问道,“桑落,你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桑落摇摇头,勉强一笑,“小姐,桑落皮糙肉厚的,耐打,反倒是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小姐,好想吃糖人呀。咳咳……”桑落强撑着坐起来,似乎在回忆以前的日子。

我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减轻她的咳嗽,“好,我叫人去买,你等等。”

“咳咳咳……小姐,我感觉我的身体在飘,还看到我死去的爹娘了,咳咳咳……”

桑落的意识开始渐渐混乱,说着没有逻辑的话,视野也渐渐模糊。

我不停地呼唤着她,但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她的手伸直了指向屋顶,目光也直勾勾地盯着,任凭我怎么喊她,她仿佛没有听见般,不曾看我一眼。

“桑落,你怎么了,快叫大夫。”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每一滴都能在我的心中烫出一个大窟窿,我知道她要离我远去了,就像我的娘亲一样,没有半句叮咛,如梦幻泡影般破灭。

我抓着她的手,试图将她从生死的边缘拽回来,可她身上的温度在渐渐消退。

“良娣,大夫来了。”

“良娣,糖人买回来了。”

侍从和青雪一同从殿外跑进来,见到大夫,如见救星,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角跪下,求他一定要救活桑落。

大夫为桑落把过脉,叹了声气,严肃地看着我,“良娣,毒已入骨髓,药石无救。”

我一下没站稳,跌坐在地,不肯相信,“好好的韶华殿哪里会有毒?大夫,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看错了。”

“唉,请良娣珍重。”大夫摇了摇头,同情地望了一眼我和桑落,到底于心不忍,低声道,“此毒经外伤入骨,伤及肺腑……”

大夫的话戛然而止,但我也听明白了,有人在桑落的创伤药动了手脚,导致伤口久治不愈,最终中毒,而这药是柳若琳送来的,会是她下的毒吗?又或者说是他?

可是,为什么我的药却没有毒?是谁要害桑落?

“良娣,桑落去了。”青雪的痛哭声响起,将出神的我拉回了现实。

我踉跄地扑向桑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身心受到重重一击,我不相信她就这样离开了,也不相信她会这样撇下我,我抓起糖人,放到桑落面前晃,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看看。

“桑落,这糖人很甜,很好吃,你赶紧起来吃啊。”我舔了一口糖人,泪水和着甜味,竟是苦涩无比。

“桑落,你说话不作数。”痛楚如决堤的洪水,从四周将我吞没。

 如果有来生,我不愿是花家的大小姐了。亲人一个个离我远去,而我却无力到任何人都无法护住。

 宋祁,柳若琳,你们今日欠我的,我都会加倍奉还。

05

桑落亡故后,虽偶有垂泪,但我重拾心绪,努力振作起来,身为花家大小姐的使命,我还没有完成。

为了那些无辜冤死的人,也为了那些活着的人,这一步棋我必须走。

是以,晨光暮晓之时,我便日日到长宁殿请安,甚至主动跟柳若琳提出,帮她分担宫中记账。她以为我是真把她当妹妹了,才会提出这要求,殊不知,我怀的是别的心思。

而宋祁在东宫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在长宁殿,我几乎都没有怎么见到他。见到他时,不是急匆匆就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淡淡地看着他,犹如最熟悉的陌生人,四顾无言。

我擅长做账,更擅长做假账,不过半月,便偷偷转移了东宫的大部分钱财和地契,而他们却毫无察觉。

柳若琳表面上待我极好,但我却心知她的想法,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这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她约了我湖上泛舟,我恰好无事,也好奇她想耍什么花样,便赴约了。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犹如一片片发光的鱼鳞铺就而成,湖中荷叶冒出了尖尖角,嫩绿的清新色让人视觉放松,还伴有荷叶淡淡的清香,偶有蜻蜓立在荷叶上面,享受着温暖的日光。

船上只有我和她,我也不想绕圈子,直接打开了话题,“你为什么执意要嫁给宋祁?”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宋祁有什么好,竟然值得她非嫁不可?

柳若琳朝我一笑,那笑容如明媚的阳光,似徜徉在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自由,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她这样的女子不应该被束缚着,不应该留在东宫,外面的风景更加适合她。

“七年前,我那时九岁,在春游之时被劫匪绑了去,就在我以为我要死掉的时候,一黑衣男子将我从魔爪里救出,为此他手臂还被劫匪砍伤了。后来,我大着胆子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宋祁。那时我就在想,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以报答他的恩情。”说到这,她的目光暗淡了下去,“可是后来,我嫁给他了才发现他不是他。幡然醒悟时,已成局中人。”

我下意识地将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处,因为七年前我的手也受过伤,也曾救过一个小女孩。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那个小女孩竟然是柳若琳。

“姐姐,你说,老天爷是不是故意的?”她双眼噙泪,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似在我这里寻求一些安慰,又似在探询验证什么。

我却没有迎上她的目光,反倒是她腰间那个精致的荷包引起了我的兴趣,“这荷包真好看。”我试图转移话题。

柳若琳却想也没想地扯下来塞我手中,“姐姐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一拿过那个荷包,我便知道有问题,放近一嗅,里面有麝香,麝香佩戴久了,容易致不孕,“这香包是谁给你的?”

“殿下啊,他还给我送了一箱呢,要我每天换着样式带。”她忽然意识到不该在我面前提起宋祁,尤其宋祁对她的宠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哦。”宋祁果然心狠手辣,没有任何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他对柳若琳的好,也不过是做给柳相看,不过是一桩买卖罢了。

 嫁错郎君,还被自己夫君算计,柳若琳多少有些可怜,但想起宋祁的决绝,桑落的冤死,七年前仅存的侠义之心被慢慢吞噬,“我不喜欢戴这些东西。”便将香包还给了她。

“之前你给的创伤药,效果不错,可否再给我一些?”

“没问题。”

泛舟回来之后,柳若琳便叫人把金创药送来了,我叫了大夫,又取出桑落之前用的创药,一一甄别。结果却出乎意料,柳若琳新给的药没有毒!

那究竟是谁在桑落的药中动了手脚?目的又是什么?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抓不住头绪,是不是那毒本来应该下在我的药里,却阴差阳错被桑落用了?

这时,青雪急匆匆跑了进来,“良娣,殿下带人过来了。”

宋祁,无缘无故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挑了挑眼。

“青雪,都跟了我这么久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他要来,给他斟茶就是。”

“是。”青雪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很快,我便知晓了她慌张的缘由,宋祁敢情不是来看我的,而是来兴师问罪。

他将所有下人喝退,房内仅剩我和他,他背着手背对着我,声音冷的出奇,那是我从来不认识的宋祁。

“明儿,琳儿她中毒了,就在你们泛舟回来之后,这毒,是不是你下的?你自幼习得些医术,今日之事又碰巧……”

呵呵,望着这个高猛的身影,我却想狠狠扎上一刀,嫁给他十年,我的性子他不清楚?竟然这般怀疑我,想必心中已经认定是我做的了。刚刚好我和柳若琳游完湖她就出事,设计的真是天衣无缝啊。

“殿下以为呢?”我反问,自顾自的倒起茶水来。

“明儿,我自然不相信是你,可种种证据又指向你……”

“什么证据?”我倒要看看,他准备演什么戏。

“你带过来那盘桂花糕,里面有致人昏迷的药物,很难说与你没关系。”宋祁转过身,目光还是那般不可一世。

我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用力一掷,翠绿的碎瓷片犹如片片绿叶,舒展开来。我对上他那不见底的眼眸,将多日来的心酸苦楚抑制着,用云淡风轻,毫不在乎的口气应道,“宋祁,你觉得如果真是我下毒,我会仅仅让她昏迷而已吗?你觉得我会蠢到充满破绽的报复吗?你觉得我会有这么在意你和她吗?”

“宋祁,我花月明向来恩怨分明,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手段,更不屑于与柳若琳相争,你们过你们的双宿双飞,我不会打搅你们。但是倘若谁要害我的人,我谁都不放过。”

说到这,桑落被打的血肉模糊、临死的画面又出现在了我眼前,心中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如果不是宋祁执意如此,桑落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死。

从前宋祁见惯了我温良的一面,如今这样狠绝,他有些愣住了。

我弯下腰,伸出右手将他脚踝处的铃铛扯掉,随即扔进了窗后面的河中,“铃铛低贱,配不上殿下的千金之足。”此一扔,也将我和宋祁的过去与情分,全部扔掉。

“如果你非要给我定罪,我百口莫辩,只是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将他推出了门外,重重关上门。

年少时的欢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今时今日,已是物是人非。

我命青雪将十年前埋的女儿红取了出来,随即一个人爬上了韶华殿的屋顶,喝得酩酊大醉。无尽的苍穹,星光熠熠,却没有一处光亮的地方属于我。

月霜湿了我的鬓发,夜的寒凉正一点点侵蚀我身上的余热,浓浓的醉意使我意识模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醒来之后,不知为何我躺在了宁王府!

06

“你醒了。”耳边响起宋伊的声音,有点低哑的,却带着说不出魅惑,每个字从他的薄唇中吐出,听在我的耳中,那种感觉仿佛在下着大雪的十二月倚窗而坐,独自品尝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淡淡清香萦绕,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流入喉咙,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我睁开眼,宋伊瘦削的面庞映入我的眼帘,我下意识地坐了起来,以为还在韶华殿,怕别人看到他出现,于是不安地催促他离开,“宋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洗把脸吧。”他伸手递过拧半干的毛巾。

这时我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致,意识到这是宁王府,疑惑地问道,“为何我会在这里?”

“你昨晚喝得那么醉,我怕你冻坏了,便把你捡回来了。明儿,你这般不开心,为什么不离开东宫?”宋伊见我没有接过毛巾,便想展开毛巾为我擦脸,却被我伸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执着,而我也有我的坚持。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也会帮你达成。宋祁的太子之位不会坐太久了,从前是我不想和他争什么,什么都可以让给他,可他不知好歹,还将我所珍视的明珠踩到泥土里。”说话间宋伊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宋祁的太子之位不会坐太久了?我耳边不断响起宋伊的这句话,宋祁会面临什么?东宫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吗?

“宋伊,你做了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祁和柳相做了什么事情,他们自己知道,我不过是找点证据,帮他们回忆一下罢了。”

宋伊没有细说,我也没有细问,只是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布局好了。

而长风军那边的暗杀,我也已经准备就绪。只需东风一吹,看似岿然无懈可击的东宫,就会在弹指间昏天暗地。

“宋伊,我跟你做一个交易,用皇位来换取花家的太平以及荣华,如何?”我仔细地观察他脸色的变化,生怕有一丝错漏,与其说我在赌一次,更不如说是我以小博大的挣扎。如果宋祁下了台,那么宋伊就会是太子,而花家明面上与宋祁为一体,倘若宋伊碍于我的情谊,不处置花家还好,但是花家就会被边缘化,不得重用。我清楚宋伊的想法,也清楚他的野心。

宋伊收起狭长的目光,打量着我,似乎不相信我能做到,我便把长风军的事情说了出来,以及如何征服长风军的方法。

徐长风未出征时便与宋伊交好,也算兄弟一场。

我见宋伊的眉头缓缓舒展,便知道这个诱惑足够大,就算这些年宋伊自己培植了一些人,但那些比起凶猛的长风军而言,不过小巫见大巫。而且,夺取太子之位不是他的目的,皇位才是。如果有长风军的追随,就可以缩短时间,一举拿下皇城,甚至巩固皇权。

“我要你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保花家荣华富贵,世代无忧。”

“好。”

我们就这样达成了约定,随后我快步离开了宁王府,回到韶华殿。

昨晚宁王能轻松将我带离韶华殿,可见,东宫里已遍布他的眼线,使得他来去自如。宋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布局呢?

用过午膳之后,刚到未时,青雪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同我说,柳若琳的情况不好,宋祁让我过去长宁殿请罪。

我不疑有他,便过去了,青雪跟在我的身后。只是这一日的东宫,安静地出奇,连打扫的下人都不见踪影,空荡荡的让我隐约不安。

长宁殿内柳若琳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陷入着沉睡,只是没有看见宋祁,青雪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长宁殿的大门被关上,等我反应过来,大门已经被锁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股浓烟,有人想要烧死我跟柳若琳。

我拼命地砸门却砸不开,双手被桌椅的棱角划出道道血痕,同时大声叫喊着救命,但始终无人回应。

反倒是青雪的声音在门外冷冷响起,交杂着愤恨与大仇得报的痛快,“别喊了,喊破嗓子也没有用。太子宋祁已被罢黜,打入了天牢,东宫大势已去。”

原来宋伊所说的不会太久,不过是半日的时间,这一切来的突然,完全不给时间我反应。

“青雪?你是谁?”我想不起与她有什么仇怨。

门外的青雪双手抱在胸前,熊熊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她眼中,将过往所有的痛苦都化为云烟,自她哥哥死后,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长风将军你听过吧,我是她的妹妹徐灵珑。多年前,我哥哥枉死沙场,忠君为国,却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我发誓要还哥哥清白,可是结果发现,在你们权贵面前,王权凌驾于人命之上。忠臣性命不重要,唯有你们自己的利益最重要。柳相与宋祁狼狈为奸,拖着军队不肯我援助我哥哥,最后导致我哥哥被敌人曝尸,身首分离。他死前最后一刻也不曾想到,他所效忠的君,竟是杀死他的直接刽子手。”

“花月明,你和柳若琳也不无辜,你明知长风将军案的真相,却偏安一隅,无所作为,柳若琳明知其父之罪,却还助长。你要是有你家四妹一半的魄力,花家也不会沦落。宋祁大婚那日,你房内的龙涎香是我放的,而桑落所中的毒,也是我下的。目的就在于引起你与柳若琳的不满,最后鹬蚌相争。就连柳若琳的昏迷,也是我嫁祸给你的。”

“可柳若琳不争气啊,任凭我如何煽风点火,她就是不愿意伤害你,真是个傻子。”

听着这些话,我深深吸了一口混着烟味的气,却迟迟没有呼出来,没有想到,往往不起眼的人却是最致命的。柳若琳许是被烟呛到了,竟然醒了过来,只是身体有些虚,见我坐在门边,又见门外一片火光,吓得直接哭了起来。

“嘤嘤”的哭声使我回过神来,仿佛多年前我在山上见到的那个小女孩,缩成一团埋头哭泣,蓦然间有了力量,我用袖子掩着口鼻,将房内所有的水都倒在棉被上,然后披在柳若琳的身上,防止温度过高。

我用尽力气想要推开窗,却发现窗也被封死了,房内温度在逐渐升高,不一会儿,我便满头大汗,全身湿透了。在温度的灼热,使得衣服又很快干,灼烧得皮肤火辣辣地疼。

也许,今天会葬身于此吧,我把所有有可能出得去的地方都试过了,双手也被烫出了水泡,可是没有一条逃生之路。

“姐姐,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柳若琳开了口。

我无心回答她的问题,坐在地上继续想着办法。

“姐姐,那年从贼寇手中救我的是你吧。殿下啊,怎么看都不像会伸出援手的人。”她苦笑着,继续道,“姐姐,如果我早点知道不是宋祁救的我,我一定不会嫁给他。而你和他依旧琴瑟和鸣。姐姐,对不起。”

“就算没有你,我和宋祁也缘尽了,不必自责。”不管如何,柳若琳最终都会嫁给宋祁,也只能嫁给宋祁,不管她愿不愿意,都逃不脱这结局。宋祁与柳相走得越近,两家势必就要捆绑在一起。

木头燃烧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原本华丽的宫殿浸在一片火海之中,头顶的木头稀稀落落地砸下来,带着滚烫的火焰。

我无力地靠在桌案前,大脑一片混沌,开始昏昏沉沉起来。突然,柳若琳的脸放大到了我跟前,紧接着听到她的一声闷哼,她用尽力气将我推开,“姐姐,小心。”

一根烧断了的横梁重重砸在她的背上,一下子点燃了她的衣裳,疼痛让她呲咧着嘴,却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姐姐,多年前你救了我,现在换我救你。”

我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臂,却无法清醒过来。我想爬过去救下柳若琳,整个身体却不听使唤,完全动弹不得。

火势越来越猛,氧气越来越少,不一会儿,我便昏睡了过去,只是这一睡,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07

那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那赤红的火焰也仿佛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将我缠绕包围,无论我怎么用力,都逃不开。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我死去的娘亲和妹妹们,她们在向我招手。我开心地跑过去想抱住他们,却扑了个空。一道大火横亘其中,将我们分开。

火舌攻城略地,刹那间朝我喷射而来,我的全身燃起红色的火焰,像一个火球,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疼痛不已,我使劲喊,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忽而又如天崩地裂般,整个身体都在晃动起来,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明儿,你醒醒!”宋伊担忧急切的声音传来,我透过细小的眼缝,看见周围的火已经灭了。

虽然活了下来,但我遍体鳞伤,脸上被烫伤了,冒出大小不一的水泡,就连说话都那么有气无力。

宋伊告诉我,前太子的太子妃与良娣已经葬身于那一场大火,他赶来的时候柳若琳已经气绝身亡,而我奄奄一息,宋祁被废,我倘若活着,日子也不会好过,便想出了偷梁换柱的法子,寻了一个身段和我差不多的女尸丢入了火海中。从此,花月明不复存在。

我大哭了一场,一是为柳若琳的死,她这样性情的女子,不应该就这般陨落,更不应该傻到来救我。二是为宋伊的深不可测感到惧怕,那场火灾他知道,早已安排好了女尸,只等待火起东宫,把我和其他人的性命置于危险之中,每个人都不过是实现他目的的棋子罢了。

就像青雪说的,在他们权贵面前,王权凌驾于人命之上。

在大火后的第二天,丞相府便传来了柳丞相暴毙的消息,庭院中同时摆着柳相与柳若琳的棺椁,一时间,柳府上下一片哀嚎。白绫飘飞,痛哭声无不令过路者顿首。

关于柳相的死,有两种说法,一是柳相是个聪明的人,为了不拖累柳家其他人,选择了自我了断;二是柳相死于女子的榻上。我更倾向于后者,而且笃定那个女子就是青雪。

借着混乱,宋伊发动了政变,他不仅揭发了宋祁与柳相的勾结,还打着肃清皇宫内宋祁余党的名号,软禁了皇帝,逼得皇帝退位,后入主乾清宫。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做法,很难让我相信他是近一两年才有的心思。他所说的话,让我觉得是冠冕堂皇的托辞。

因为我是“已死之人”,又因大火毁了容貌,我不得已以纱覆面,宋伊给我安排了新的身份——医女孟奚瑶,每日跟随在宋伊左右,为他调膳。

“皇上,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我扑通跪了下去,三日后宋祁就要被斩首,虽然我恨他,但毕竟十年的相处,并不是那么容易想断就断的。

宋伊“啪”地放下碗筷,脸上阴沉,犀利如刀的目光紧紧盯着我,似乎想要把我洞穿,他定是猜到我要说什么。

“明儿,你我之间何须这么见外?”随即别过头不看我,但能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明儿,他这般伤害你,你为什么还想见他?”

我没有答话,只是一言不发地跪着。宋伊犟不过我,只好应了。

昏暗的牢房,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被风一吹,就灭了两盏。这里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浑浊的。一个正常人待着一会儿也受不了。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原来,这里不光是潮湿和血的味道,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宋祁蓬头垢面,满脸憔悴,在这充满恶臭的牢房里,即使是最贵高的白花,也会染上尘埃。

我给牢头几两银子,他们便识趣地为我打开了门,我的到来,令宋祁有些意外。

“这一场明争暗斗,终究是我输了。明儿,小桥流水边,心有千千结,送君还明珠,伊人若繁星。这几句话,你好好记住,往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宋祁刚想伸手去抚摸我的头顶,却又半空收回,眼中尽是不舍,没有说出来的话,全都化为他眼中的惦念。

从前的他面若玉冠,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公子气度,如今沦为阶下囚,依然挡不住他的锋芒。

“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虽然我不明白宋祁的那几句话,但依旧最后想为他做些什么。

宋祁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明儿,你是我唯一的牵挂,你若安好,我便没有遗憾。”

出了大牢,宋祁那几句话依然回荡在我耳边,“小桥流水边,心有千千结,送君还明珠,伊人若繁星……”

小心宋伊!这竟然是藏头诗,宋祁都知道了吗?但是小桥流水,送君明珠,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我左思右想,终于想起了宋祁之前买的那个偏宅,确实位地处小桥流水边,那里面会有什么?

溪水潺潺,蝉鸣声声,一老妪依靠在偏宅门前的大树底下,左顾右盼着什么,似乎在等着我来。

我绕到树前一看,是以前的那个老嬷嬷,看到我就晃晃扶着树干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太子妃,稍等老奴片刻。”

不久,老嬷嬷捧着一个檀木箱子走出来,颤抖着递到我手里,“太子妃,太子殿下交代过,这盒子您遇到危险的时候打开可保命,您收好。”

老嬷嬷眼中泛着泪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摇头叹气。

手中的木盒不重,在我心中却如沉甸甸的巨石,宋祁这般不在意我的感受,又为何在关键时候保我性命?我想不明白。

“嬷嬷,为什么?”

老嬷嬷挤出一丝苦笑,摇摇头,“老奴不知,恐怕只有太子殿下自己清楚。”

三日后,宋祁被处死,我没有去送他,因为相见不如不见。与此同时,宋伊履行了诺言,册封花我父亲为花国公,赐国公府,并下令无论花家日后如何,都不会罪及花家,这也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但也从这以后,我渐渐失了盼头,不久便疾病缠身,缠绵病榻数月,太医说,我是那场大火的后遗症,其实,花月明也确实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不过老天垂帘,让我多活些日子罢了。

我并不想保命,也不想继续苟延残喘,于是打开了宋祁的盒子,那是先帝的尚方宝剑,见剑如帝亲临,所有罪都可赦免,我不禁鼻头一酸,这本来可以用来保他自己的命啊。

只是为何,他就这样放弃了。

我无力地倚在窗边,清风拂动我的发丝,不知不觉中,泪眼婆娑,模糊了视线。

宋伊虽然每日都来看我,但我心不在焉,无精打采,许是见我这样,倒也失了兴趣,来的时间逐渐减少。反倒是那个和我有几分像的女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后,愈渐频繁来看我。

她眉眼含笑,笑起来睫毛弯弯,不仅和我说了她和宋伊的相识,还跟我讲了宋祁为了换我一世无忧,跟宋伊做了一个交易,我听来,心中不免有些作痛,原来宋祁本可以逃掉死亡,却为了我甘愿囿于囚禁,奔赴刑场,让宋伊彻底放下心结。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宋祁所做种种,不全然是为了他的太子之位,是一种被迫无奈,他没有选择?

这些天来,我也想通了一些事,是时候该了结了,于是我强打精神,换了一身白衣,去到了乾清宫。

大殿之上,宋伊正在批奏折,见到我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便放下奏折小步跑了出来,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听人说,宋伊当了皇帝之后,不仅治好了河患,还整治了贪官污吏,政绩颇有建树,对于百姓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宋伊,宋祁最后是不是和你做了交易?”我开门见山问道,直呼皇帝的性命是死罪,但我已无所谓,只想与他平等地对一次话。

宋伊微微一愣,“是,你都知道了?”

我心口如万箭穿刺一般,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从始至终,不过宋伊做的一个局而已,为了他冠冕堂皇的“仗义”,都是他野心的外衣罢了。我从前信他八分,他却欺我七分,我的世界昏天暗地起来,飓风、洪流、巨石、烈火轮流灼烧着我的内心,那颗脆弱不堪一击的心,终于承受不住了,开始四分五裂起来。我难受地捂着胸口,抑郁之气困于肺腑,一番挣扎,顺着爆破的血液喷涌而出。

鲜红的血落在雪白的裙子上,如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道化六年,医女孟奚瑶(花月明)病故,皇帝为此一夜白头!

百花开来香芬芳,重闻故曲伶仃叹,卿少时嬉笑颜见,可怜不现旧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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