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写东西,写道 “你” 这个字的时候,比如说:你看,你知道吗,你也许可能会疑惑,这样子像是在对读者说话,通常如此对不对。
又或者是在描述我的梦境。
而这次我能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真实的你,像是信里面的“君”:君恙安否?思君,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表面上看是在问候朋友,而除“君”之外的人读了,便知道此番呢喃不是说与旁人听的。旁人要读,就会觉得,“君” 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让书者写道这样的话。从对文章的好奇,到对书者的好奇,然后对“君”的好奇。
不论是应当的这位“君”读,还是旁人读,虽然不同,有了两种意义。
这样子很好,你觉得呢?
你在借与我书之前——相当一段时间之前了——恰巧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图书馆,下午,她睡着了。
我从书桌上起身。书页翻动的声音、鼠标点击的声音、沙沙的写字声,都无妨,她就是在这些声音里面睡着的。但是我很小心,因为椅子的挪动会吵醒她,所以我起身的方式非常诡异:
身体前倾,扎一个马步,两手把椅子抓住跟着我的身体一起缓缓上抬,先是后面的椅子腿,然后是前面的,直到我完全站起了身。窥了一眼她。
放下椅子则是最难的部分,需要及其缓慢。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听音的原理有点像狗:把耳骨或者颧骨贴在地面上,任何细微的响动会通过固体介质传递到耳蜗,这样的睡眠可以随时被环境所打断。所以我花了将近一分钟,才让椅子的四条腿不发出一丝声音地完全着地。我松了口气,准备走开一会,留了张字条,告诉她我很快就回来。
她醒了,我转头有点错愕。
“外面好亮啊。”她一时还睁不开眼睛。没有我的遮挡,外面的阳光射在她的发丝上,泛出酒红色。
是光线吵醒了她,我暗自懊恼。
日本人的书很难让我对其产生什么思考,因为书者本身的思考就已经足够敏锐,描写出来的心路历程也足够真实——大抵所有的日本文艺作品都是这样,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陈述,就像我们在听历史课的时候,我们接收着这些发生了成百上千年的史事,反复地回忆,分析,深究其中的意义,意图捋顺其中的潜在逻辑。
但是很少有人问道:李斯为什么不立扶苏?项羽为什么不过江?周公瑾承让一下又能怎样?李白就非得当那个破官?
所以我也很难对日本人的书发生一些直击灵魂的拷问——因为书中的世界好像就是如此,不容许我对内容有些许质疑,书中的人这样做了选择,我不会疑惑也不会觉得他愚蠢,哪怕是一个发生在现实世界十分不能使人理解的行为,我的第一反应是思考这其中的深意,不仅仅是书,连日本的影视作品都是这样。
所以说,在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所流传出的文化作品,这些作品完善了我对世界的感知,对自己、对人、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对时光的感知。
兜在草丛里勒死了炸弹专家,我平静地读下去,杀人是他的工作,这在书里并不奇怪。他的业务能力很强,这在作者的有些描述里面只言片语地暗示过。
我翻到前面有关于“公平”的段落,即使是在杀人的时候,兜也秉持着公平竞争的原则——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转念一想,这是他的工作,兜作为一个业务能力强悍的人,在工作的处理原则上有着自己的自尊,就好比功力高深的木匠坚持用手工打造,使用省力的电动工具仿佛就是对他手艺的一种亵渎——而确实木匠因为过硬的本领获得了极高的荣誉,这种人不屑于走捷径,偏执也好,敬业也罢,这是一种职业的自尊心。
“我为了我的家人工作。”这当然了,工作不过是为了维系生活,当背后拥有一个家庭的时候,生活的压力就变成了责任,以及一种幸福的负担,一种令人人生充实的羁绊。
所以表面上看,多么讶异啊,作为杀手,也拥有着美满的家庭,也会因为害怕妻子而绞尽脑汁,也会有职场烦恼,这样的生活在世界上极少见,似乎是天方夜谭。但是当杀手也能成为一个正常的职业,我们以此角度去理解时,那这些事物就变得正常了。
所以书有一种力量,他打破了一些世界观,把读者强拉到了属于主角的世界观里面,但是这套世界观同样也有妻管严,也有父爱、有羞耻心、有职业素养、有为朋友的两肋插刀。
所以这样看来,世界观好像又没有被打破,我们不过是被拉到了属于主角的世界观里面,我们读完了书,还是继续自己的生活,世界观的壁垒好好的存在着,固若金汤。
直到有一天,我们的生活出现了剧动——毕业工作了、失业了、遇到心上人、结婚了、生子了、父母离世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这些事情发生后,我们当然没有变成杀手,但是我们的世界会被打破,我们不得不去接受那些以前无法想象的事物、甚至是闻所未闻的事物。我们会变,会变得天方夜谭——和曾经相比。
日本人的书具有强大的这种力量,让我们感同身受,他们描述一些似有若无的细节——攀岩馆的朋友尝试不同的线路、反杀同行的小手枪藏在硬币盒里、藏在储藏间里面的传单、还有那个叫做桃的老板娘,他们聊天里面提到蜜柑和柠檬,应该是很久之前就身故了,所以后来兜才会执着于克巳评价他没有朋友吗?所以后来,才会有那样长的篇幅去描述奈野村。
这些事情是环环相扣的,伊坂幸太郎有着强大的逻辑能力,但是在这本书里面,逻辑没有被他用来抓住读者的大脑,而是成为了一种工具,一种制造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以及真实的世界观”的理念的工具。不得不说,这非常成功,所以兜的故事那样引人入胜。
你和我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这让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日复一日的变得丰满和具体。我从来都觉得,人成为什么人,取决于他经历了什么事情。经历会让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如果经历了所有你经历的事情,我就成为了你。
我一度觉得,这本书不应该叫这个名字,很奇怪,他描述的故事更符合他封面上的那只螳螂——面对滚滚而来的车轮,悍然举起了自己的双刀。所以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又读了一遍,第二遍让我想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在臆想:如果一个人的生活里面同时存在两样毫不相干的东西,这正常吗?
然后我开始明白了。
杀手听上去更有噱头,十年后复仇的那只箭也非常帅,这个跌宕起伏的男人的故事——因为善良的帮助了一个小男孩而使得计划实施的情节也非常曲折,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这是一个为了家庭而牺牲自己生命的男人,谋划的复仇计划在自己走投无路之后意外凑效了的一个戏剧性故事。但当真如此吗?
作者写了最后一小节,交代了那张传单的由来。我能想象那样的场景。
我在早些年的时候,经常会帮助校内的朋友解决各种问题,大抵都是一些电脑太卡了、蓝屏了,绘图软件又打不开了,自行车的链条又掉下来了,寝室的抽屉又推不进去了等等等等。
到后来身边的人都觉得我很厉害,我也洋洋自得,一律都是有求必应,能帮朋友解决问题是我的荣幸啊,如果遇到什么一时半会弄不好的事情,都会觉得很丢面子,私下会花费大力气和大功夫去解决——而那些明明就不是我本应该做的事情,不过这都是后话,大部分对朋友的帮助都帮我积累了很多良好的社交关系。
这本书让我想起了一件小事。
女孩和你一样租住在校外,我本不认识的,校内的群里看到她有闲置要出,就上楼去搬,好像是一把椅子。
傍晚,房间里是黑的,她问我会换灯泡吗,我接过来一看,应该是卡扣的灯座,她买成了螺纹的。她很不好意思,我陪她下去买对了灯泡给她换好。她又支支吾吾问我能不能帮她看下热水器总是漏水怎么回事,她说她不敢叫房东,怕是因为她弄坏的要她赔。
电热水器的侧缝一直在滴滴答答的漏水,我不太确定,内胆肯定是漏了一点,但是看热水器的成色还很新,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如果是质量问题的话,那就完全可以走保修了。但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检查了一下泄压阀,发现泄压阀不工作。推断是内胆压力太大把某个地方撑开了,如果撑开的地方耐受压力比泄压阀大的话,那么只要泄压阀工作了,漏水就可以解决了。
这些推断我没说出来,说了她应该也不太懂,我估计你也不太懂,就连我也不太懂怎么去修好一个泄压阀,好在那玩意不贵,直接换一个就是了。和那女生约好第二天带工具过来帮她解决。她非常感谢,椅子直接送给我了。
第二天换泄压阀的时候,她在旁边和我聊天,问我大几,我说大二,她说那她还比我大一级。原来是学姐。学姐问我为啥会修这些东西,我说从小耳濡目染吧,她又问是和谁学的,我仔细想了想,说一部分是和我爸学的,一部分是百度学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己东西老坏,条件又不太好,不能总换新的,只能硬着头皮修,修着修着就会了。学姐说,你现在会这么多东西,那以前肯定很辛苦吧。
当时的我不予置否,但现在的我回忆起来,联想到了另一件小事。
在给学姐修好热水器的之后几个月,暑假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子,觉自己能力极浅,可能是犯了魔怔,觉得自己缺乏社会历练,疯狂地寻找各种社会兼职去做。给奶茶店送外卖,去会场当临时保安,在电商平台当打包员。十一月份的时候终于有了个稳定的兼职——给一个移动信号的外包施工队当测绘员。
天气慢慢转寒了,我那天的任务是一个将近四千平方的地下车库,密密麻麻的柱网在我的画板上一字排开,丛横交错,我一遍遍核对着每个区域的柱距,从这头走到那头,把各个方向的排列记录计算,梳理出整个地下的布局。这些本可以直接去闻讯的设计图纸,因为工程性质的原因,反而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来让我完成,我花了大半天时间,完成工作后到地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那个县城叫做南县,离学校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晌午时候下到地库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面的水洼显示着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下过了一场大雨,我感觉恍若隔世。对于小县城而言,十一点已经是人迹罕至的深夜了,工地周遭满是泥泞,我稍有些担忧,随后置之脑后了。
“我一脚踩进了水坑,水花飞溅。”
“我只觉得脚下的道路泥泞难行,但往旁边望去,大家却都走在柏油马路上。”
“好像与我此生无缘的东西突然被递到了面前,我感到一阵茫然。过了一会,我舒了口气,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温热气息。”
在泥泞中独自前行的人,有时候一个人走得太久了,不知不觉就和世界脱了节。我不觉得一个戴着眼睛皮肤白皙的文稚书生做一些粗活有什么问题,但是经常有人会这么觉得。所以对于我而言,不仅粗活本身带给了我艰难,旁人的目光也带给了我艰难。我时常钻到引擎底下弄得灰头土脸,或者是在某个仓库里面弄得满身大汗,然后在某家苍蝇馆子像一个民工一样毫无形象的大口扒饭,鼻子上还有煤灰。那些真正的民工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并不觉得我这副身板拿起扳手能把活干的漂亮——我确实不行,但我在尽力。
这段话好像有点多余了,但是是我想表达的东西,我从书里面也读到了类似的东西——深陷泥泞中的人,其实也是希望能够被人拉出来,温柔对待的。但是我的不同在于,我到后来无比渴望能够遇见那个能够将我拉出来的人,以至于为此犯了很多错误。
真正让我感觉到心头一热的,还是多年前学姐那句:“会这么多东西,以前肯定过的很辛苦吧。”
伊坂幸太郎给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结局,即是结局,也是一切故事的开始。甚至可以说囊括了这一整本书的内容。
大家总是默认,文末的那个女孩就是后来兜的妻子,所以那张传单保留了这么多年。
其实那个女孩是谁,兜的妻子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天晚上起,兜发现原来自己与这些东西并非此生无缘,自己也可以选择以某种方式走在柏油路上。他也能够被温柔以待,成为万家灯火。所以他后来有了妻子,也有了克巳。那张传单不过是他内心的入场券。
螳臂为什么要当车,无非是为了保护身后的东西。恐妻家并非恐妻,而是恐惧此生要失去那种平坦的、温热的生活与气息。即使是失去生命,在此两者面前也不重要。
愿你我也有可以为之牺牲生命去保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