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间拉回到1970年春,那是个饱满洋溢的季节。
漫山遍野、田间地头,都被披上了一层绿油油的春意,其间点缀着些亮堂堂的油菜花。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人行色匆匆地奔走在去往城里的土路上。
这一天,十六七岁的姑娘心情特别好,因为哥哥说要带她去城里给她买身花衣裳,哥哥的心情也是波涛汹涌,因为他知道自己带妹妹去镇上,不仅仅是为了给她买一身花衣裳。
“哥,来前儿咱娘给的钱够花吗?”翠瑛担心地问,“要是不够花的话,我的衣裳咱就不买了,还是哥你拿药的事儿要紧。”
“放心好了,够的,够的……”哥哥说这话的时候,总感觉那咳疾又要发作。
风清气爽,正是春花烂漫,户外郊游的好时候。
一路上,花花绿绿的姑娘小伙子们有说有笑地边聊边走,最幸福的要属那些有交通工具的人——大杠子自行车,后面可以驮一个,前面还可以再坐一个——家里要是有这样的物件儿再加上一台缝纫机,娶媳妇应该是不用犯愁了。
这天恰好镇上逢集,人来人往,大戏台子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常。
翠瑛小的时候跟父亲来过城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村子之外的世界。父亲瘦高瘦高的,像一只没精打采的长颈鹿,翠瑛不认识长颈鹿,天马行空地想,父亲说自己是他的小棉袄,是他的百灵鸟,那这世上也总有一件东西应该长得很像父亲。
她甩着脑后勺的两只小麻花儿在前面欢呼雀跃地跑,父亲在后面大步流星地跟,这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有一种刚刚好的极不协调,像清晨和煦的风温柔的拂过刚刚泛绿的枝蔓儿。
自打父亲离开,这样的感觉许久未曾有过,直到今天,身边有着如父亲一样的哥哥。
集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商品,大都是些“自产自销”的东西——这边是自家养的鸡鸭,河沟里打捞的青鱼鲤鱼;那边是漫山野里捉来的野兔、野鸡,还有锅碗瓢盆,粗布花衣。
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逛街的人虽然很多,但大都是凑个热闹,来赶集的乡下人,几乎很少舍得买东西。
放眼望去,一条大道被行人熙攘到根本挤不动。在远处的戏台子旁,有一家裁缝店,哥哥正在朝那里径直走去。
翠瑛知道哥哥的打算,暖暖的,像看到爸爸一样安心。
店铺里,“的确良”的布料被染成五彩斑斓的,一捆一捆的,分门别类,齐刷刷地堆在一起。
新堂跟店铺里的裁缝询问了些布匹的价格,又跟裁缝嘀咕了几句,递给他一张字条,他便转身过去给翠瑛量尺寸。
铺子的生意很是冷清,这年月里,是没几个人舍得花上几块钱去置办一件新衣裳的,除了棺材下地,除了迎媒嫁娶。
不一会儿,新衣已经成型,剩下些熨烫和裁剪的活计,掌柜的交给了自己的伙计来打理,嘱咐做好了一定要让翠瑛穿上试试。翠瑛满心欢喜地盯着炭火通红的熨斗在新衣服上碾来碾去。掌柜的卷起袖子,给新堂使了个颜色就转身离开。
这种眼神和场景,让翠瑛想起了半年之前哥哥拿她跟自己医治的病人——也就是现在的嫂子家发生地一些事情。
二哥是个赤脚医生,跟地道的乡下农夫相比,心里有着独特的优越感,总觉得高他们一头。游行在乡镇县城、农户穷舍之间,总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搭救些个人。
陈开泰是个手艺人,靠编织些篾篮子和篾席维持生计。年刚不惑,一女一儿,儿子叫陈菊辉,是妻子难产所生,生完他,妻子就没了。
父亲腰间盘了些东西,是一种疮疾恶症,无论冬夏,圈圈点点,总发作地没一点规律。发作起来,会脓液沾身,目不忍睹之外且异味刺鼻。所以家里头该女人承担的劳作,全都由大女儿陈菊霞一个人担着。
张新堂就是这个时候跟陈菊霞认识的,新堂是个用脚步丈量未来的游医,菊霞是个用眼光看未来的姑娘,所到之处和所到之处总是不在一个地方。不知是撞大运还是新堂真的就妙手回春,用些草药佐以锅底灰在蒜臼子里捣碎了,敷在那烂疮上,不足半月,居然就痊愈了。
这半月,新堂吃住都在陈家,关于治病医药,分文不取。陈开泰也就闭口不提——他看得出来,自家女儿对于张新堂有着十足的把控——不仅分文不取,还时不时主动帮着忙些家务。
陈家小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体弱多病,靠吃百家奶长大。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毒,活不过十六周岁。这命算的,像在小儿子身上绑了定时炸弹,尚未危及儿子,先差点要了陈开泰的命。忙问先生何解,先生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得长寿”,要想活得过去,需要给他寻一房年龄长他半轮的媳妇。
张新堂知道单凭给陈开泰医好了病还不够抵消这个年代的荒芜和人性的贪婪,于是当他得知陈菊辉这件事情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张翠瑛。
田秀兰自认命硬,却也终究逃脱不了对宿命的屈服。男婚女嫁,本就是那个年代里第一等的正经事情,经儿子这么一粉饰哭求,“换亲”这种事情,便也就一拍即合。
这像笔生意,唯一不知情的,也就只有商品本身——诚然,商品的确是没有选择买主的权利的。
张新堂领着自家妹子来到陈家的第一个晚上,便撺掇着翠瑛跟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家伙往同一个屋里钻。翠瑛不明就里,只以为是走了趟远房亲戚,且只能跟一个小弟弟同眠而已。
“姐姐,你真好看。”陈菊辉仰着笑脸对翠瑛说。
“那等长大了,姐姐嫁给菊辉做媳妇儿,好不好呀?”翠瑛觉得这弟弟生得甚是可爱,逗得自己直乐。
“不要,小辉不要姐姐给我做媳妇!……”
“哦?为什么呢?”
“算命先生说过,我活不久的,所以姐姐不能给我做媳妇。”
“算命先生那是放屁!……”
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断断续续的聊着。
屋外听着这屋内的融洽,便也没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了。
陈菊霞边回顾着自己教给弟弟的那些讨女孩子“欢心”的手段,边进了自己的小屋,转身才发现,张新堂就紧跟在自己的身后。
弟弟房间的灯已经关了,陈老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抽着烟袋,袅袅弥漫的烟雾,像是清晨敷在即将抽穗丰收的麦田上的水汽,像是山谷沟渠里飘起的大雾——就要天晴了。
“谢谢你救了我爹一命,”陈菊霞先开了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看着陈菊霞板整的床铺,新堂打心底里还是会感觉到紧张,如积满了坝口的春水,它需要什么东西将它捅破,它需要个一泻千里的由头。
陈菊霞有着期许也有着排斥,期许的是许久未曾再被润溽过,排斥的原因是眼前的这位不是她之前转身就走的那个城里来的知情男朋友。
“我还是去外面跟叔一起睡吧……”
张新堂拔腿低头,就想迈出这小屋。可盯着菊霞那红毛衣下饱满的胸脯,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菊霞低着头沉默不语,玩弄自己的小辫子,眼看着新堂哆嗦着慢慢靠近。这汉子用自己故有的粗鲁推倒了床边的自己。
“你尻子恁大,奶子恁挺,俺一早就想日了你……”
“真舒服,没想到这日屄的事情恁快活哩!”
完事,菊霞一旁躺在这男人怀里,听着他回味,默不作声——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嫌恶。
一个眼神就能点着彼此的成年男女,可绝非是厢房里那对娃娃能比的了的——两个小家伙还在互相打闹。
“菊辉,你快住手,冰冷冷的手,干嘛总挠我胳肢窝?”翠瑛忿忿地嗔笑着。
“我大姐教我的,她要我咯吱你……”
翠瑛觉得奇怪,可还是没心没肺地跟这个小弟弟玩得不亦乐乎。
次日一早,新堂跟翠瑛说,自己要回家去了,过两天来接菊霞姐姐去咱家,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吧。
翠瑛不明白哥哥讲的是什么意思,直到新堂将陈菊霞接回家去的第三天下午,自己那瘸腿的大哥过来陈家,一把拽着妹妹往外走,一边一瘸一拐的推搡叫骂,翠瑛才大致明白——自己的二哥是拿自己给他自己换了个媳妇。
陈家的老伯,菊辉弟弟,以及自己那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嫂子”,她都是恨不起来的。尤其是菊辉,他那么天真,大哥拉着她走出陈家的时候,菊辉还哭着冲着她喊,“等我长到了17岁我就去娶姐姐做媳妇儿……”
裁缝铺的伙计把做好的衣服递给翠瑛,“你去里屋换一下吧,那还有脸盆和梳妆台,掌柜的一会儿就回来……”,翠瑛看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满心欢喜,过年都没这么开心过。
她拿衣服比着自己,冲着哥哥问道,“哥,你看好看吗……”,还没等二哥开口,翠瑛一脸难为情地说,“会不会很贵啊?”新堂摆摆手表示不打紧,催她进屋换上,自己却转身出了店外。
翠瑛换上新衣裳,美得像山野间的百合、枸杞,像个美丽的新娘子。看着镜子里合身熨帖的新衣裳,翠瑛飘飘然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转眼就到了午饭时分,跟着二哥和掌柜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身穿一件破旧了领子的中山装,洗得还算干净。戴了副眼镜,镜片上一圈一圈的很是滑稽,最让翠瑛忍俊不禁的是这人长了两颗龅牙,且脑袋瓜子锃亮,上面有一圈没有头发。这人年龄看上去要比大哥张新山不相上下,却又感觉多了几分读书人的酸气,说话举止都多了几分拘泥。
饭桌上,掌柜乐呵呵地介绍说这是他的表弟,名叫邵家骏。在大县城里是教书先生,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好在他有个铁饭碗,有饭票布票供给,可以靠皇粮养家。
二哥递烟给家骏,家骏双手推辞“二哥,俺不会吃烟,你跟表哥俩吃就行。”二哥悻悻,表示不吃烟好,不吃烟好。掌柜的只顾着跟新堂推杯换盏,家骏则只顾着给翠瑛碗里加菜,笑眯眯地问她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
翠瑛有一没一地撘着话,一只手专门腾出来,捋顺自己的新衣裳,生怕一个不小心,落了窝窝头的渣子和菜籽油花在这新衣服上。
掌柜的看到翠瑛身上的新衣服,自顾自的冲家骏说,“瞧瞧,哥哥的功夫还是可以吧?"家骏赧颜,挠了挠头,“衣服不错的,翠瑛长得也好看嘛……”众人哄地大笑,唯独翠瑛脸红地要晕开了花。
饭后,二哥对翠瑛说,“之前老陈家的事儿是哥哥对不住你,这家骏是哥给你物色的好人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孩子家不就该图个安稳嘛……”
还没等二哥说完,翠瑛哇的一声就哭了,对二哥道,“俺还不想嫁人,哥你别总想着给俺说人行不行?”
二哥微醺,眯着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对翠瑛喊到,“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是赖在家里谁养得起你一辈子!”翠瑛恨得浑身发抖,她缩在一旁,蹲在地上。“兄长如父,今天这事儿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订婚礼钱我都收了人家的了……当然,哥也亏待不了你,给你多套几床棉被多做几件新衣裳,人家家骏说了回家就去买自行车和缝纫机……”
翠瑛泪花挂在腮帮子上,目视着新堂手里卷烟上的火星儿,一个一个扣子地解开穿在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板板正正地叠好放在凳子上,又换上了自己的破衣服,抬腿就要回家。
一旁的家骏吓愣了神,掌柜的笑盈盈地说,“翠瑛姑娘,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嘛……”使眼色叫来自家的女人过来劝她。又使了个眼色给另外两个男人,表示换个地方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蹲在地上的翠瑛哭到四肢发麻,快喘不上来气,裁缝家的女人搀着她到里屋坐坐,并给她倒了杯水,劝翠瑛说,自己嫁给裁缝之前也是不情愿的,比她闹得还厉害,这不这些年不也熬过来了嘛。
翠瑛听不进去,扶着木床的把手,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惊醒的时候,天已擦黑,张望了下,四下无人。
她披上衣服,冲向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反锁在这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