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山发现翠瑛不见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家里多了个镇上过来的女人,这女人每天对谁都没好脸色,仿佛这一家子都欠了她的债——确切地说,欠债的是二弟张新堂,他本想拿翠瑛跟陈家换亲,可愣是让那瘸大哥坏了好事。
没来由的鄙视和厌恶就这样被加诸于身,张家母子不明就里却也懒得纷争,毕竟有女人进了这家门,香火和延续人丁的事情总归是有了个盼头。
要还债光靠着父亲留下的三间土坯房是完全不够的,现如今那陈姓的女人占了上,最大房间的留给了他们,新山和老母亲同住一个屋子,另外一间留着存放粮食和农器具。
“别说我没提醒你,一台缝纫机和自行车肯定是不够的。”
“你也不用觉得亏了,放心,我总会想法子给你找补回来的。”
屋里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张新山真真切切地听在心里,揣摩到半夜,觉得胸口堵得慌,只盼着天明,有些事情亟待着他去弄清楚。
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新山叫醒了母亲,询问她关于翠瑛的下落,母亲佯装不知,只告诉她,听新堂说给你妹子找了个好人家,现在过得还不错,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除了父亲,或许这家里最真心疼翠瑛的就是他这个瘸了腿的哥哥,他趁早搭了村里上城的拖拉机火急火燎地往镇里赶去。到了街上,他挨家挨户的打听,笨拙地描述着翠瑛的身高长相,直到问到裁缝铺子的时候事情才出现了转机。
本就是男女双方家人同意的亲事,也没什么好瞒着。
裁缝铺的老板告诉了他大概的情况,让他这个娘家人尽管放心,这个年头,妹子饿不着就行。
新山自忖,掌柜的所言也并非无理,若当真是你情我愿且对方家里条件殷实,自己也便不再有什么好担心的。
家骏接到裁缝表哥通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电话是打到了学校的收发室,得到收发室的通知之后家骏赶在五点钟就下了课,他就请假专门来了镇里,梳着为数不多的几缕头发,一丝不苟的中山装,鼻梁上仍是那副画满圈圈的近视眼镜。
新山见到家骏的时候心里直叨咕,这男方亲家长得还算年轻,想着会不会又是二弟新堂玩得类似于换亲的把戏?他开口便管家骏叫了亲家,裁缝铺掌柜慌忙地想去纠正却看到家骏微笑着摇了摇头。
家骏带着这位“亲家”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终于赶到了县城,到家的时候已经天色已晚,看不清时辰。好在县城街道两旁的路灯在刚刚擦黑的时候都像是得了命令的士兵,齐刷刷地亮起——新堂从小就有个军人梦,自从左边那条腿畸形之后,这个梦就像是在水面上拼命露头的皮球,被他一把把给摁了下去。
翠瑛见到新山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搂着大哥的脖子哭了他一身的眼泪和鼻涕。
这屋子是标准的两间小平房,自带了个不大的院子,而屋里除了新山和家骏之外就只有翠瑛和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家骏给母亲介绍新山的身份提到了一句“大舅哥”,新山才恍然大悟,这位“亲家”才是新郎本尊。
他怔了一会儿,任凭妹子攥着他的手哭哭啼啼。气氛稍显尴尬,家骏送了母亲回屋休息,只留着兄妹俩单独待着。新山问翠瑛事情的来龙去脉,翠瑛简单明了地说了实情,新山当即便起身要拉着翠瑛回家,可翠瑛擦干眼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翠瑛问哥哥,“真的是家骏请假去把你接过来的?”
新山不明白妹妹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去问这个,“恩,我还以为他是亲家公,以为又是你二哥搞的换亲把戏,给我气的……”
“二哥不把我嫁出去他是不会安心……”翠瑛苦笑着,那个“嫁”字发音格外地狠。
“我挺好的,大哥……回去告诉咱娘和二哥,让他们放心……”翠瑛笑着笑着,便流下了眼泪。
大哥只当她是受了委屈,起身便要拉起自己这个妹妹回家去。
翠瑛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深深地望向哥哥说道,“哥,你既然来了就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让家骏送你回去。”
“大哥明天不回去,我已经跟学校请了假,明天带大哥到城里去转一圈,买点东西给咱妈和二哥二嫂带回去。”家骏不知什么时候从一旁转了出来,正好接上这对兄妹的对话。
新山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只觉得“咱妈”这个词语打眼前这个跟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尴尬到让人无措,再看看自己妹子没有丝毫波澜的表情,感觉自己突然就受到了孤立。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知道自己妹子脾气倔,她拿定的主意谁劝她也没有用——当然,他也不再打算劝说她些什么——家骏的情况,至少保证她不再饥寒交迫,不再总被亲情一次次无情地剥离。
第二天大早,新山如同在家农忙时分一样早起,而此时家骏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他长满圈圈的近视眼镜被那灶台里的雾气深深地蒙了一层雾,看到大哥起来边填好柴禾边给他弄热水洗漱。
吃完早餐,新山没跟家骏去城里,要求这个老实巴交的妹夫送他去车站就行。翠瑛劝他多住两天,家骏和老母也是笑脸相迎,可新山却越看越觉得酸潮上涌——自己这个打小就疼爱的妹妹,终究是嫁了出去。
车门口,新山丢给家骏一句“回去吧,好好待她”便头也不回的钻进了车厢里,只留下家骏一个人目送着车子渐行渐远。
张新山若有所失有若有所思地回到家里,没对任何人提及去找翠瑛的事情。想来田秀兰也是心里明镜,亦不做追问,她相信自己这个憨厚的儿子应该能够明白自己对这个家庭倾注的苦心。
张新山回到家里的第三天便彻底地消失了,农田里,田垦上的窝棚里,集镇上,甚至是县城的翠瑛家里,都找不到这个跛脚汉子的踪迹。只有村里打猎归来的老光棍说,昨天夜里春雪返冬,看到了一排深浅交错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