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粒晚稻归仓后,故乡便进入了一年中最冷、最悠闲的时光——冬闲。
冬闲,是我们喜爱的一截光阴。它像一幅画,画中,我们的村庄有一种和往日不一样的美。
田间地头,此刻的色彩虽然有些单调,但正是这单调才孕育出了这一刻的闲适和素净。
闲下来的父亲,将屋檐下的农具收好,蹲下身子,用小铲刀将铁锹、锄头上的泥土剔干净。然后将它们整齐地靠在杂物间的一角,这在我们家乡叫“靠锄”,意味着全年的农事已全部结束。
杂物间里,一捆捆稻草散发着清香。这些草儿,是父亲专门为我们家那头叫“大壮”的宝贝牛儿,精心准备的过冬粮食。忙了一年,大壮和我们一样,也进入了冬闲模式。
父亲把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冬雪的到来。除了花坛里的几株月季和腊梅,其余盆栽的花花草草,都被移到一个简易花房里。花儿们个挨个地挤在一起,又亲热,又不寂寞。
夜晚是静谧的,漆黑,像一团墨。有微弱的灯光从乡亲家的木窗里溜出来,透出几许温暖。
忽远忽近的狗吠声从不同的方向响起。下半夜时,伴着第一声鸡叫和早起赶路人的脚步,村庄开始苏醒,由墨黑又渐渐地还原成彩色,早晨的阳光给这彩色添加了一抹灿烂。
那时,我二姐十岁,我八岁,妹妹更小一些。我们姐妹仨躺在热被窝里,赖着,不肯起床。
我哥勤快,爱早起,他在院子里“呼嗨呼嗨”地打了一通拳后,脚下生风地到村外的水塘里挑水去了。
父亲和母亲也在乐呵呵地忙着。一大家子人的早饭要做,笼里的鸡、圈里的猪要喂,还要带上一捆稻草、一盆干净的水,去伺候牛屋里的大壮。
“吱呀”一声,我哥小心翼翼地用肩上的一只水桶将虚掩的大门抵开,“噗”,有一汪水从水桶里溢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一股冷风“嗖”地挤进我们的房间,我们姐妹仨齐声叫道:“好冷!哥,快把大门关上!”
“是好冷呢,大路上冻死了两个人,你们不起来去看看?”我哥将两桶水倒进水缸,回头对我们仨打趣道,随即扳开门出去,又继续他的挑水工程。
我哥在向水缸里倒入第五担水时,水缸终于满了。母亲用一块明矾在水里划了几下,盖上缸盖,回头慈爱地看着大汗淋漓的我哥,然后就冲着我们房间扯开了嗓子:“都起床都起床!你哥一缸水都挑满了,你们还焐在床上?不吃早饭了么?”
“不想起床呢,这么冷的天,离开被窝会被冻死的!”我们嚷嚷着:“阿妈,你帮我盛一碗粥端过来,我就坐在被窝里吃!”我提议,二姐和妹妹也附和着。
母亲没有扫我们的兴,盛来三碗粥,递到我们手上。没有洗漱,辫子也散在头上的我们仨,不消几分钟,就将碗里的粥喝个底朝天。正准备睡个回笼觉,忽有一阵好闻的香味飘过来:“南瓜饼!”妹妹人小,鼻子倒尖,她机灵地窜出被窝,麻利地穿好衣服,直奔厨房而去。
厨房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父亲坐在灶下烧火,母亲系着围裙,在煎南瓜饼。
南瓜是秋收时从前山山脚下摘回来的,有二十多个,码在堂屋的一角,和山芋堆在一起,像个小山头。未入冬时,山芋就下了地窖,南瓜耐寒,不需窖藏,只等被做成各种美食,其中最经典的就数南瓜饼。
南瓜饼的做法虽然看似很简单,但做起来却很费功夫:先去皮、煮熟,然后和在糯米粉中,加水用力揉均匀,做成薄饼,放油锅煎或者炸。
就着几样自家腌的咸菜,父亲泡上一杯茶,我们喝粥,母亲煎好的几十块南瓜饼,顷刻间被我们消灭精光。
吃饱喝足,家里人各自又忙开了。母亲换上那件紫红底子的碎花丝绸对襟棉袄,围上手工编织的围巾。父亲也穿上了平日里不大舍得穿的涤卡中山装,戴着棉帽子,和母亲一道出了门。
他们是去走亲戚——叶村的表叔家新屋上梁、方庄的表舅家要娶媳妇、邻村的表姐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些喜事,都得在冬闲里办。祝贺和被祝贺的人家,将日程排得满满的。虽然兜里的票子越来越薄,但“人情大似债,头顶锅盖卖!”亲戚间,情来情往,图的就是一个热闹。
父母前脚刚走,我们家就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局面。
我哥带上自制的铁笼和弹弓,和小伙伴们到山上打野兔和斑鸠。
我们仨则喊来一群小戏迷,在家里像模像样地唱起了老戏。母亲箱底的手绢、纱巾,全被我们找出来当道具。有人扮小姐,有人演丫鬟。我因五音不全,只能为她们跑跑龙套,偶尔当个看门的家人。虽然不是主角儿,但也毫无怨言,依然演得很卖力。
太阳顶在我们头顶时,我哥凯旋而归,野兔、野鸡、斑鸠,一滴溜地背在他身上。
小戏迷们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围观我哥在井边麻利地给这些战利品开肠破肚。我哥说,你们中午都在我家吃野味吧。
其时已是中午,各家的饭菜已飘香,各种呼喊回家吃饭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回荡,她们只好遗憾地散去。
我哥和我二姐继续在井边清洗,我和妹妹负责生火。到底是人太小,那灶堂里的柴火根本不听我俩的使唤,一盒火柴快划光了,才勉强点着火。再看我和妹妹,手上、脸上全是黑灰,简直像一对花脸猫。
我哥系上我母亲的花围裙,站在灶前“掌勺”,我二姐当“二帮”。两口大锅同步,一口锅煮饭,一口锅烧菜。
香油下锅,发出“滋滋”的声音,等锅里冒丝丝青烟时,我哥吩咐我二姐将竹篮里的野兔、野鸡等一股脑儿地倒进去,生姜、八角、蒜瓣,也一起轰下锅。
“火小点!饭糊了!”我哥指挥着我。
“酱油?酱油没了,快去打!半斤。”我哥又命令我二姐,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
一毛钱半斤的酱油传到我哥手上,我哥揭开锅,郑重其事地把它倒一点在锅里,翻炒,兑水,没过食材:“火稍微大点,等烧开后,再小火。你们放心,味道肯定错不了!”我哥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我们仨一边点头一边咽口水。
起锅,开吃!我哥一声令下,我们仨的动作之迅捷,和早上赖床时的样子成了鲜明的对比。接着便是狼吞虎咽,我们四人以风卷残云之势,狂扫了一顿美味午餐。
“还想吃不?厨房里还有一碗呢。”我哥对我们仨说。
“不许再吃!那是留给阿爸阿妈吃的,谁也不许偷吃!”妹妹拦在厨房门口,眼睛盯着我说。
傍晚时,父亲和母亲一道进了门。父亲身上散发着酒气,脸上还有点红。我知道,酒量不错的父亲中午肯定又喝了不少酒。
母亲从兜里掏出几把糖果,分成四份,乘我哥不注意时,我们仨都从他的那份上拈了几颗,我哥的那份变得越来越少。
有左邻右舍来串门,问我母亲今天的喜酒吃得怎么样?有多少桌?有多少道菜?
母亲一边答话,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些糖,塞到她们手里,说吃喜糖沾沾喜气。我赶紧捂紧了装糖的兜,生怕再来人时,母亲会动用我的这一份。
晚饭自然还是母亲张罗——菜泡饭——中午剩的米饭兑水烧开,下青菜,放猪油、盐、香葱,青白二色,分外诱人,味道更是美不可言,那一碗野味自然又被我们仨瓜分。
很多年后,每每在饭局上吃到菜泡饭时,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母亲忙碌的身影。我停箸,叹息,思绪又回到从前,回到记忆深处“妈妈的味道”中……
我父亲其实也有一手好厨艺,但他从不轻易显露。他喜欢读书、写字、听广播,哪怕是农忙季节,他也要挤点时间坚持自己的爱好,更别说这冬闲了。
看书的最佳时间是冬闲里的雨雪天,父亲从二叔那里带回来的很多书,这下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慢慢欣赏了。
母亲给我们生了一个火盆,屋子里暖暖的。父亲看书,我们埋头做各自的作业或看小人书,母亲在一旁做针线活,偶尔起身巡视一下猪圈里的两头猪或清点一下雪地里嬉闹的鸡鸭。
有一天,父亲看的是《三国演义》,读到曹操逃难到其父结义兄弟吕伯奢家,因听到庄园后有磨刀声,竟怀疑人家要加害自己,便潜身听之,一声缚而杀之,更让他深信不疑……
父亲合上书,给我们讲了这段故事,他对吕伯奢一家的遭遇深表惋惜,母亲听后,也一连声地痛骂曹操疑心病害死人。
幼小的我,从那时起,便对书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我和父亲,常常被母亲数落,母亲说我俩是两只书虫。
接近年关的时候,父亲看书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年糕、山芋粉丝、炒米糖、送灶粑粑、炒瓜子、炒花生等各种年货要置办。母亲则更忙,要替我们做过年穿的新鞋,每人一双,还要做几双送给不会做鞋的亲戚。
“从明天起,你们仨都不能偷懒,来,我给你们分工……”母亲在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布置明天的任务。
我躺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二姐和妹妹也只“哼”了一声。母亲没再顾得上和我们说话,她手里的针线在我们眼前飞舞。她要用她那勤劳的双手,为我们织出一片温暖。
“都起床,都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你们仨还睡得像猪猡一样!”
似乎没睡一会儿,天就亮了,耳边又传来母亲催我们起床的声音。
“让娃们多睡一会儿吧,冬闲呢!一年到头,难得歇歇。”父亲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我们。
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一翻身,又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