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存在于历史之外,真假已不可考。主人公是他和她,具体姓名不详。他是初到帝京的寒门士子,她是王爷府上的乐姬。
那时的寒门士子若无权贵举荐,便得不到启用。二十岁那年,他拿着王爷旧交的书信投到王爷门下。那晚,他第一次见到书中描述的玉盘珍馐,笙歌乐舞。
他坐在最下首的位置,紧挨着他的是一位弹着锦瑟的乐姬。
王爷坐在主位,高高在上的姿态,却绕有兴致地看着歌舞。王爷府上的门客们则高谈阔论,言辞里尽是对他的鄙夷讽刺之情,想把他贬的一文不值。
云罗彩袖重重叠叠,丝竹管弦交杂相弹,满堂富丽华贵,他一身洗旧的发白青衫,坐在席尾,显得格格不入,门客们的冷嘲热讽更让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只是个穷苦书生,比起这些常年混迹帝京的人来说,道行太浅,受不住鄙夷和白眼。
门客们见他的窘态,心中暗自冷笑,嘴上更是刻薄起来,希望他知难而退,最好是王爷赶走他,让他在帝京无立足之地。
其实他和这些门客没有什么过节,甚至互不相识。不过是这些门客被欺压惯了,见到一个好欺负的人就狠狠地发泄。
他既气恼又无奈,此时他的才华无用武之地,一句辩驳也发不出来。
乐曲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原来旁边弹锦瑟的乐姬突然停下,其他人跟不上节奏了。那乐姬朝主位的王爷稽首而拜,继而转向他。她浅浅斟了杯酒,十指芊芊,捏着晶莹剔透的玉杯,举过头顶,奉到他面前。他看清了她的脸,眉眼生动,唇角噙笑,却似笑非笑。
他呆呆望着她清丽的面容,不知所措。
王爷抚掌而笑,令他接下酒杯。
他接过酒杯,手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心神慌动。他昂头一饮而尽,眼见她款款告退。
这是王府的规矩。府上的乐姬歌女也可以举荐客人,只需在他面前奉上一杯酒即可让他有个机会展示自己,而代价是她的命。
他不知内情,疑惑地奉上自己的诗文,王爷大加赞赏。
旁边的锦瑟静默在乐声中,五十根弦上有光华倾泻,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很快被授了官职,他才华横溢,做事认真,又毫不含糊,深得陛下赏识,很快升了职。陛下赏了一座华丽府邸,更兼金银财宝无数。昔日的贫寒士子,一朝成为帝京炙手可热的少年新贵。
转眼过了大半年,大雪纷飞的冬至,王爷在府中设宴。
更加奢华隆重的宴会,满室王公贵族,绮罗锦绣。
他仍然坐在席尾,却不同以前的心情。
旁边的锦瑟早被撤去,他目光扫过所有的乐姬却没有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
室内暖意融融,他只觉得头晕脑胀,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不知不觉踱到了王府后花园。大雪飘飘洒洒,落在他身上的冰凉,让他有了一丝清明。
百花败落的时节只有梅花开得浓烈。几枝风姿绰约的红梅掩映下,他猛地一颤。
脚下积了薄雪的小路曲曲折折通向一座凉亭。凉亭中裹了狐裘端坐的女子正是他心中的模样。
女子也望向他,两人隔着大雪相望。他的眉发染了雪花,像历经了沧桑。他披雪而行,一步一步走向她。她眉眼清丽却多了几丝妩媚。他一把搂住她,手探到她宽大狐裘下的腰身,他滞住了。
她隆起的腹部分明昭示着她如今的身份。
那日她本该一命呜呼的,却被王爷看中。不仅留了性命,还成了王爷的宠姬,腹中已有五个月身孕更让她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他缓缓放开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悲伤。背后突然响起锦瑟的声音,如泣如诉,凄婉哀伤。这伤是初见便愿为他抛弃性命的决然,是身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无奈,还是刻骨铭心的相思?她将心事谱成了曲,一一弹给他听。
曲终了,她长长的指甲划过五十弦,铮然长声,划破所有回忆与幻想,五十弦也齐断。
她已将心事铺陈,真心袒露,从此,两人便如这弦,断了吧。
他大笑着离去,笑声里有不易察觉的悲凉。
他变卖所有家产,寻得一张锦瑟,名无双,也确实举世无双地华美精致。他差人将锦瑟送给她。她收到锦瑟时,他已在离京的路上。他向皇帝请求调往边疆戍关。他想,既然不能得,那便不相见。
她收到锦瑟的那个下午,抱着锦瑟弹了一下午的不知名的曲调。积雪消融,滴滴答答从瓦缝落下,应和着她的曲。无人看见她蓄满泪水的眼。
边关生活艰苦,也磨砺他的心性,也磨平他的棱角,只是磨不灭愈加滚烫的思念。
他提笔写诗,咏颂边关,落笔时却是对她的思而不得。五十弦断,断了他的希望,却断不了他的念想。
劲风来袭,吹得他衣袍猎猎。他站在城楼上,眺望京城的方向,只望见一望无际的辽阔地平线与苍凉的沙漠。
他这一望便是许多年。
他忍不住打探了她的消息。她生了个儿子,很得王爷喜爱,母凭子贵,她也过得很好。
他放下心来,在边关娶了位妻子,夫妻和睦,生活美满。
有一天,他在草市上看见了一张锦瑟。华美而凄凉的,举世无双的锦瑟。
主人表示,这锦瑟是从京城贵族家流出的,但据说有些不祥。如果他不嫌晦气,可以低价卖给他。
他还没有面对往事的勇气,可他还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买下了锦瑟。
颠沛流离的锦瑟重回他手中,他细细端详。手指轻轻扫过五十弦,像抚摸爱人般温柔。这是他送她的,怎么会流落到这里?他长长地叹息,当年王爷府中,芊芊玉手奉上的美酒如在喉头,滋味甘醇。如今各自为家,绝了念想也无可厚非,只要她一切安好。
他抱起锦瑟一步一步离开,边关壮丽的夕阳将他的背影染上一层落寞。
抱起锦瑟时,他注意到,在阳光照耀下,原本纯白晶莹的五十弦柱渗出了瑰丽的红色,底座的檀木也如同鲜血浸泡过一般,发出暗沉的红色。
一种阴冷的感觉席卷全身。
他差人去打听她的消息。回来的人说,京城根本没有这个人。
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又差人去了几次,这才打听到。
他当年走后不久,她被其他姬妾暗害,堕了胎,王爷心中有愧,更加宠爱她,也令其他姬妾更加嫉妒她。有人诬陷她在府中行巫蛊之术,企图加害王妃和王世子。于是她被处死。
当日,王爷一怒之下一剑劈中她后背,她的血飞溅起,染红了锦瑟的弦柱。她软软的倒下,血汩汩流出,鲜血如红色颜料,渗透进檀木的缝隙,染红了锦瑟的底座。
她望着那名为无双的锦瑟,露出笑意。无双无双,她在他心中举世无双,她怎么会不知?幸好这世上还有一人予她真心,让她可以笑着死去。她不觉得冤枉,她生在王府,死在王府,是注定的。可是一旦她遇见了他,王府就成了她的牢笼,她逃不出去,就只有死在里面。她的笑容扩散到极致,意识终于涣散。
而见证这一切的锦瑟——无双,也被下人偷出去变卖,几经辗转回到他手中,告诉他真相。
大雁成行飞过,鸣声高亢。西风卷起黄沙漫漫,遮住了视线。他抱着锦瑟坐在城墙上,用刻刀在锦瑟上一笔一划刻下她当初的名字。轻轻一吹,木屑纷纷洒洒飘开,像回忆的碎片湮灭成灰。
他想起当年被人鄙夷之时,她奉上一杯酒,她说,“贱婢看公子容貌不凡,气质脱俗,定当有所作为,贱婢斗胆敬公子一杯。”气质脱俗,她怎么想出来的,这是在拐着弯骂在座所有人俗啊。
他站在城楼上,将举世无双的锦瑟高高举起。就在他准备松开手时,锦瑟发出一声极细的呜咽。
他听到了,所以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世界无奇不有,王府的巫蛊之术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她一定是通晓一些巫术,才被别人借机陷害。那么,她可能没有死,或是她将魂魄寄托在锦瑟上,寻找复生的时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锦瑟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他手里,这是让他去救她啊。
这些想法突然窜进他的脑海,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的想,怎样可以救她回来。
苗疆!
去苗疆!苗疆的人精通巫蛊之术,一定可以救她。只要能救她,险恶的十万大山、毒辣的巫蛊人,算的了什么?只要能救她!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锦瑟踏遍十万大山去寻救她的办法,此时,他完全忘记自己虽然在边关磨砺多年,却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更忘了自己还有妻儿要他照顾。他已经在幻想救回她之后,他俩琴瑟和鸣的生活。
他这一生困顿于她,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得到的只是空寄情思的锦瑟。他认定了她,纵使他已有妻子。他爱她的妻子,但最先走进他心里的是她,无论如何,他心里都有她的一席之地。所以,请原谅他这短暂的几欲疯狂的自私。
他想的太过投入,以至于悬在半空的手忘了收回。僵硬的手指终于不受控制的松开了。
轰然一声,锦瑟从几丈高的城墙上摔落,决然到粉身碎骨。
无双成为历史,他的遗憾也成为永恒。
这一瞬间,他找回了现实,也彻底的失去了她。
他突然仰天大笑,如同当年雪中大笑着离开。
妻子担心他,上前安慰他。他埋头在妻子怀中,哭的像个孩子。
风声凛冽,漫天回旋着凄厉的呜咽声。
她的魂魄早就在她死时灰飞烟灭,或者说,在他当初离京时就已不在。锦瑟中哪有什么魂魄?而且,她哪会什么巫术?锦瑟无双,是她事先托人带出府的,为的是送到他的手上,好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