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家,跟着父亲上山祭祖。因为一直在外求学,已经好几个清明没有回家了,这次便是极兴奋地上山。
说是祭祖,已经没有往年的隆重了。这两年为了防火烧山,政府不允许明火上山,管得极严。以前清明,香纸、鞭炮、冥币、饭菜都会被搬上山,现在也学城里人,只需带几束花了,也正好乐得我轻松。
在一座坟冢前,父亲停下,要我跪下磕个头。这不是我家祖上,甚至不是一个姓氏的。父亲说这是陈嗲嗲,我当然知道是陈嗲嗲。这座坟冢大概是这个山头最阔气的了,只能是这个老爷子的。
陈嗲嗲是我们这个村很有头脸的一个人,村里一般哪家有什么纠葛,他几句话就能镇得住。倒不是说他德高望重,村里很多爷爷奶奶大伯叔叔的其实都不是很喜欢他,说他霸道,说他不讲理,但是又都怕他,也就不得不听他的。
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权高位重,他也就是村里一普通老头,年轻的时候是农民,老也了就是不下地干活的农民了。听说小时候家里是有点小钱的地主,后来不是地主了,但是小少爷的脾气一直在,脾气大,一般人都怕他。
但是我们这些小孩不怕他,倒是非常乐意往他家钻。
主要他家有电视,小时候村里有电视的人家不多,有也不会随便给我们这些外人看,怕搞坏了,怕费电。但是陈嗲嗲不一样,他家电视就是由着我们这些小孩翻腾,他也不管,还笑哈哈地跟我们玩笑。最爱给我开玩笑。
“栗子啊,什么时候嫁到我家来哦,到时候这电视就送给你咯,哈哈!”
小时候多病,算命的说难养活,要冲个喜。刚好陈嗲嗲外孙子也是在他家养活,比我大十天,于是陈嗲嗲就说这简单啊,栗子就做了我外孙媳妇了,保准能够长命百岁。
于是这个玩笑就一直开到我见到陈嗲嗲的最后一面。
但是也有怕他的时候。
他喜欢喝酒,而且一喝酒就喝醉,一喝醉就骂人。本来嘛,他一般的时候就是高高大大的,背挺得笔直,声音又大,往那一站也就挺威严的。一喝醉了,脸一红,声音又更大,更是让人怕到不行。不过,他再醉,也不会骂我们小孩,一般的是一边骂着谁谁谁不地道,做的事不像话,一边转头跟我们笑哈哈开玩笑。但是这时候我们都不敢理他,就看自己的电视,他就去自己卧室拿些什么饼干糖果的给我们,哄我们说话。
他那个卧室一般人不给进的,我们也不行,听说里面有很多宝贝。至今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宝贝,但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里面的宝贝就是柜子里很多的饼干和糖果了,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就怂恿他外孙子进去偷,多数时候都能偷到,也还没被发现。
其实那个卧室里最多的不是饼干和糖果,是酒,很多很多的酒。
陈嗲嗲喜欢喝酒,别人也喜欢给他送酒。
他有个中药方子,专门给人治蛇咬伤的病。听说是以前一个来山里采药的老中医留下的,因为在他家借住了一晚,就送了这个药方子。那时候,陈嗲嗲家在马路边上,来往的人多,不管是谁,都能在他家喝口水,吃口饭。陈嗲嗲也乐意接待,因此江湖朋友多。
那时候农村里下地干活的农民多,一到春夏季就好多被蛇咬伤的人,大家也不去医院,也没听说过血清,就去陈嗲嗲家。往往这些人一到,陈嗲嗲就招呼女儿就山上挖药,一种草药根。然后回家混着其他草药一起放到一块石头上捶碎。这块石头现在还在,有一块很大的凹槽,捶药锤的。药锤好后,放到桐树叶上给病人包扎好,叮嘱几天过来换一次药。一般过个个把月,病人就好了,照样的下地干活。
村里人都穷,但是救命的恩情还是懂得要报,不知道的就给陈嗲嗲包一红包钱,往往就会被陈嗲嗲骂个狗喷头。陈嗲嗲治病是不收钱的,这是规矩。不收钱,但是陈嗲嗲还得给病人倒贴饭,因为病人一来往往要呆一上午或一下午,陈嗲嗲就吩咐女儿多煮饭。记得有个小孩比较严重,在陈嗲嗲家住了一整个夏天,吃喝都在他家,后来跟我们玩得还特好,一起看电视,一起跟陈嗲嗲开玩笑,一起偷陈嗲嗲的饼干和糖果。
但是陈嗲嗲坚决不收钱,也没人敢忤逆他,于是这些人就给陈嗲嗲买酒,知道他喜欢喝,也会收。所以陈嗲嗲的卧室里总是摆满了各种酒,但是也没有多好的酒,农民也买不起,农村里也买不到。
后来没有人来陈嗲嗲家治蛇咬的病了。
陈嗲嗲老了,他从山上摔下来一回,后来就老了,背也弯了,声音也不洪亮了。后来就被陈叔叔接到城里去生活了,我们也就很少见了。
只是听说他在城里过得不好,没有人陪他说话,还是喝酒,但是不骂人了。那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孙子看不惯他,说他挑三挑四,难伺候。他一直惦记家里,其实也没什么好惦记的,家里除了一栋几十年的空瓦房,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一直想回家看看。陈叔叔太忙了,也没时间陪他回来,有一次就包了辆车,叮嘱司机送他回来看了一下,但是务必要把他再送回城里来。
我妈妈那次看到他了,说他真是老了,就坐在家里自己原来坐的那个东边的位置,但是已经没有以前的气势了,背也驼了,声音也小了,眼神也涣散了。
我妈问:“这次回家了就不再回城里了吧?”
“回去的,还是要回去的。”
后来坐了没多久,就主动让司机把他送回到城里。
这个霸道了一辈子的老头子,终于懂得体谅别人了。
没过一个月,陈嗲嗲就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