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

1.

他娘滴!过个年干啥!

年关,年关,真他娘滴是个关!

木吃木喝木穿的时候,愁过年!现在,有吃有喝有穿了,过年还是愁,比木吃木喝木穿的时候还愁!

都是他娘滴那几张福利票惹出来的事事!啥也木有,就啥毛病也木有了,这个年过得还木这么烦!

他娘滴!越经济条件好了,还不如穷的时候,那时过个年一家人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现在弄得都要不上门了!

2.

屋里没有开灯。

余粮站在客厅的窗前。

抬眼就能看见小区围墙外面马路对面的购物广场。据消息灵通可靠的村里人说,这个购物广场占的村里的地,村里参股开发了,赚了钱,村里人人有分红。购物广场赶在年前开业的,村里每人发了五百元的购物福利票,引得大姑娘小媳妇老少爷们脚步轻快地光往那里窜窜。

余粮第一次去购物广场溜达时,看着自己的那些庄里庄乡们湮没在人群中,那派头和纯正的城里人也没啥区别了。

不知怎的,竟有丝丝缕缕无法言说的悲凉爬上心头。

楼群林立,霓虹闪烁,千年老村的痕迹在一点点消逝……

3.

在心里骂了几个“他娘滴”后,余粮郁积了好几天的情绪得到了宣泄,觉得畅快了许多。但是,心头像卧着一团被小猫挠乱的毛线,还是怎么也抽不出头来。

接下来这事该怎么进行下去呢?

他想在略微的黑暗中静静地待一会儿。

4.

堂弟油坊在这里东扯葫芦西扯瓢了一番刚走,想叫余粮到他家,拾掇几个菜,趁着儿子在家,爷们们儿倒上杯子喝了喝了。余粮知道:油坊也是一片好意。虽然门对门住着,过年人来客去的,谁家不一摊子事?油坊也不是闲得没地儿打发时间。何况油坊的儿子小伟一家千里迢迢回来了呢!油坊一天好几趟地瞅空儿就陪他闲扯一会儿,怕他一个人胡想八想,把个年过得垂头丧气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余粮竟由羡慕变得自卑起来。人家小伟在外地工作,还带着老婆孩子赶回来过年,我这儿子就在跟前儿,连顿团圆饭都不一起吃,父子过年倒上杯,更是奢望了!儿媳妇连个面都不照!这人和人能比吗?

他怕油坊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太刺激。

他坚决拒绝了油坊的盛情。

5.

余粮又点上一支烟。

在没开灯的屋子里,烟头的亮光在寂静中一明一灭。

他的目光落到了到了电视柜上老婆的照片上。十年前,老婆在晾晒玉米时,一头栽倒在玉米堆上,再没醒过来。平常,这个带黑框的黑白照片是放在柜子里的,怕孩子们看着心里虚惊,只有年三十、年初一的时候才摆出来祭奠祭奠。

他确信:能够理解他这几天内心折磨的只有老婆了,哪怕她虽然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说不出。

“你个穷头!光看着别人用手机,自己没用上手机;光羡慕别人住楼,自己也没住上楼。你看,我用上用手划拉的好手机了,也住上夏有冷风冬有暖气的楼了。你就是木福气!”余粮走过去,拿起照片,攥起衣袖擦了擦,端详了一会,放下,坐回沙发。

“你走了十年变化可真大了。村里的平房一间也木有了,都住上楼六年了。什么北湾、高岗子、拖拉机站这些地方都木有了!咱家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小学的南大门?乒乓球台?敲上课钟踩出来的那个坑?还是小学东临的门市部?油坊已经和我比划很多遍了,还是不能确定,拆得啥都认不出来了,咋确定啊!”余粮在脑海中描摹着旧时村里的景象,忽然有些戚戚然,后悔没拍几张照片留个念想。

“你个会享清福的!咱俩人的任务,你撇下我一人来完成了。儿子娶媳妇了,闺女出嫁了,孙子、外甥都有了。媳妇、女婿、孙子、外甥,你谁都没见过!你要是在的话,你得有多稀罕他们啊!”鼻头有些酸酸的,木木的,堵堵的。

“地都没有了,不用种了,干个保洁、干个绿化啥的就够吃够喝了,以前上坡的人变成了上班的人,油坊说这叫‘鸟枪换炮’。孙子、外甥讲着电视里的那种话,也不觉得撇腔拉调了,怪好听的,和城里的孩子一个味道哩!”

余粮沉浸在和老婆的无言交流中。

6.

锁孔转动的声音。

“谁呀?”

“我呀,除了我还有谁呀!” 是儿子小涛。语气中有那么一丝气不打一处来。

“大年下的,这是咋个说话法呀!”

“也不开灯,黑咕隆咚的,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余粮揉了揉眼睛,适应适应开灯后明亮的光线。掸了掸烟灰。

“大年初一的,谁家不是一家人热热乎乎的,我能上哪去呀!”

小涛听出了父亲的旁敲侧击,话中有话。

他没有接话,也点上了一支烟。

爷俩各抽各的,都没言语,气氛有些压抑。

余粮打开电视,电视里的声声拜年祝福掩盖住了父子的默默无语。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涛说:“电视机声音这么大,你不嫌吵得慌奥?这样对耳朵不好!”

余粮没接茬。

“怎么没带昊昊来玩啊!”

“今天早上不是刚来给你磕了头吗?”

余粮又没接茬。

“小芝明天来吗?”

“没说,我也没问,爱来不来!谁不来我也不找他!”

小涛没接话头。

又过了一会儿,小涛在烟灰缸里左右旋转着摁灭烟头。

“我们明天去昊昊姥娘家。”

“应该去!应该去!是个成家立业的人都有两头父母呀!”

父子各自抽着烟。

电视叽里呱啦响着。

“我知道你不高兴,昊昊妈妈很犟,咋劝也不来你这儿一起过年,我也木办法,又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不管。”

余粮没有吭声。

小涛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回过头来扬起右手,嘴唇动了动,瞬间又闭上,出门走了。

电视机还在叽里呱啦响着。刺耳得很!

余粮直接摁下了插排上的开关键。再叫你吵!

懊恼!一股强烈的懊恼涌上来!

屋子里安静下来。

7.

年初二,小芝照例回娘家。小芝一个人先回来的,丈夫带着儿子去购物广场的儿童乐园了。

小芝刚坐定,还没来得及问这问那的,余粮抢先说:“平常又不是不见,我让你哥今天去丈母娘家了,不用你哥非得专门伺候你们一家,自家人没有那些虚礼!你哥从他丈母娘家回来的时候,你们三口去给你哥嫂拜个年。”

小芝说:“你觉着行就行,我不计较这些。我哥没陪你过三十、初一的,你也没说说他?”

小芝挑起这个话题,余粮有些不淡定了:“你咋那些事事,嘟囔个啥!是我不让他来的。哪条律法规定儿子必须陪着老子过年!”

小芝非得戳破窗户纸:“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嫂子使拗不来,我哥就不敢来,到你这儿变成你不让他们来了。你这叫忍气吞声。”

余粮恼怒了,动了态度,大声说:“大年下的,你是来看我还是来气我,你嫌我死得慢,是吧?”

“爸,你说话可真见劲!我不就是实话实说嘛!你就对着闺女有本事……”小芝小声嘟囔着,快速往垃圾筐里划拉着茶几上的瓜子皮,释放着自己的不满情绪。

余粮有点失聪感,看着闺女的嘴上下翕动,听不清说的什么。倒真是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余粮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小芝说得没错。不知何时,和小芝讲话的这种口吻,对小涛已经不再有了。

“儿子成家立业了,也当爸爸了,不能耍老子威风了。儿子的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余粮在心里为自己寻找着最合理的解释。

“爸,你那购物票可别忘了去花完,到期不花就作废了。”小芝手里掰着炖虎头鸡要用的白菜叶。

吧唧!吧唧!余粮嘬着快要烧到手的烟屁股,右眼被熏得眯起来,右脸肌肉上移,整个脸都变形了。

他娘滴这个该死的购物票!

“我哥他们都不来陪你过年,你还非得上赶着让我们去他家,见了面没啥说道的,很难为人!”

“你就那些事事,他们不和我过年是他们的事,你不去是你的事,不要两件事搅和一起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过年,你就得去看看你哥。一年来,得分分大小,你就是不懂人事儿!”

“我又木啥做得不对的,他们不来又不怨我!你光冲着我叽歪啥!”

“我说怨你了蛮?我告诉你,今天你们不去,以后也甭来了!”

“爸,你说的啥话呀这是!你说这活很拄得人慌!”

父女你说出来,我怼了去,音量一波比一波高。

“你个惹事精,我懒怠说你,你还不自觉了,你不拿着那票去逛超市,不啥事也木有里蛮!”

“那是经过你允许的,我就拿了一张,体验了一把村里发福利的瘾。我们村不是木有吗!有的话我才不喜得拿你的。何况大部分都给你买了过年用的零碎东西了,就给俺闺女买了几根棒棒糖。交款时碰见我嫂子,我也没藏着没掖着。我差那一百块钱吗!我平常孝敬你的不比这还多!再者说,你发的票,你这还壮实得不行,已经说了不算了。等你老里动不了里,还不定咋着来!”

“就你脑子明白!等我老了,把我撮到墙头上,掉下来摔死,麻利利的,还算很有福来!”

“爸,大过年的,你光说些咒死旺活的话很痛快吗?”小芝说这话明显降低了音量,有些变声。边说边端起掰好的白菜去了厨房。

8.

余粮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想平复一下波动太大的情绪。刚要拿打火机,敲门声伴随着外甥奶声奶气又欢快的“姥爷,快开门!姥爷,快开门!”的喊声响起。

余粮把烟放回烟盒。两只手在脸上搓了几个来回,使劲挤了挤眼睛,放松放松紧张、僵硬的面部肌肉。

9.

逛儿童乐园的女婿、外甥进门了。

他起身,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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