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为什么读经典》,作者卡尔维诺把对“经典”的十四个定义倾囊相授,我想这大概也是这篇文章成为阅读经典的经典手册的原因。
这十四个定义让读者清晰理解何为“经典”,但并未采用粗暴的教条式的一一列举法,而是将每个定义在行文过程中妥善安置,其间逻辑紧密,衔接流畅,转折自然,前呼后应,读起来毫无顿涩感。
开篇直入正题,通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结尾处却引用乔兰:当毒药在准备中的时候,苏格拉底正在用长笛练习一首曲子。“这有什么用?”有人问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学习这首曲子。”那样浪漫温柔,脉脉而止。
这篇文章,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除了喜欢,其间竟还有一丝莫名而来的感激。想是因为他常常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对人性细致敏锐的洞察,更是感激他以柔和、平实而宽容的语言将其写下来。比如他说:
——代表反复的“重”,放在动词“读”之前,对某些耻于承认未读过某部名著的人来说,可能代表着一种小小的虚伪。为了让这些人放心,只要指出这点就够了,也即无论一个人在性格形成期阅读范围多么广泛,总还会有众多的重要作品未读。
——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对于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它们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
——当代世界也许是平庸和愚蠢的,但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够顾后或瞻前……而这并不一定要预先假定某个人拥有和谐的内心平静,它也可能是某种不耐烦的、神经兮兮的性情的结果,某个永远都感到烦恼和不满足的人的结果。
另有几处感悟小记:
一、大家爱谈的,关于读书的用处、价值或意义一类的问题。
卡尔维诺在总结经典的第三个定义之前,谈到了阅读可能具有形成性格的实际作用:
·它赋予我们未来的经验一种形式或形状
·为这些经验提供模式
·提供处理这些经验的手段
·比较的措辞
·把这些经验加以归类的方法
·价值的衡量标准
·美的范式
总结得出“经典”定义之三:
——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
二、大家又常常忽略的,我们应以什么样的初心和态度去读书的重要性。
卡尔维诺在“经典”定义之九的前后,我读到他在谈的是:于读者而言,经典作品带来的共鸣和高于共鸣的东西;于经典作品而言,“它与作者建立一种个人关系。”
无论是于读者而言的“共鸣和高于共鸣”,还是于经典作品而言的“建立关系”,毫无疑问皆需要一种态度为前提,即主动性。
于是卡尔维诺说:
——出于职责或敬意读经典作品是没用的,我们只应仅仅因为喜爱而读它们。
——只有在非强制的阅读中,你才会碰到将成为“你的书”的书。
作为一个相对理想主义的读者,我非常认同这一点,也十分看重阅读活动中的主动性,当然完全被动的阅读是不存在的,但只有保持足够主动性的阅读才能读有所得,才有“建立关系”的可能。
三、我们是不是必须认同所有经典作品的作者或观点,又可否只读我们认同的作者或观点的经典作品呢?
卡尔维诺在总结“经典”定义之十一前,清晰地指出:
——但是一部经典作品也同样可以建立一种不是认同而是反对或对立的强有力关系。
他以自己对卢梭的人格和自我性情难以相容这一事实为例,讲他对卢梭思想和行动的亲切,却迫切想要抗拒、批评和与之辩论。但,不得不读他,不得不把他看成自己的作者之一。从而得出“经典”定义之十一:
——“你的”经典作品是这样一本书,它使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这不禁使我联想到《书读完了》中,金克木先生谈论中国古书时,列了《易》、《诗》、《书》、《礼》……之后,陡然说了一句:
——这不是提倡复古和读经。为了扫荡封建残余非反对读经不可,但为了理解封建文化又非读经不可。
当然,这里金克木先生反对的应该是“死灌”、“禁锢”、“神话”的读经方式,而不是以上列举的中国古书。我也并非把卢梭的思想著作与一些封建糟粕相提并论,而是求同存异,以此来讨论前面提出的那个话题。
关于是不是必须认同所有经典作品的作者和其中的观点,我想应当不是。读书不是为了学会认同和服从权威,恰恰相反,我们应该通过读书告别人云亦云,学会批判性思维,获得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
关于我们可否只读自己认同的作家或观点的经典作品,看来也不可。如果一部作品“在文化的延续中有自己的位置”,那我们就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哪怕我们是像卡尔维诺面对卢梭的作品那样抗拒它。也应走进去看看,哪怕一路皱眉,不时白眼,甚至愤而拍案,但“在反对它的过程中,我们确立了自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