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茶暖读世说

——读《世说新语》有感(二十三)

今夜的风,有了刀刃的质地。

寒气陡然扑来,像浸透冰水的布,蒙住整座城市。风在楼宇间穿梭,发出陶埙般的呜咽。我关紧窗,捧一杯热茶,看白气在灯下升腾。这样的夜晚,适合读《世说新语》。

读到傅嘏与荀粲。“善言虚胜”与“谈尚玄远”,每每争论却“不相喻”。这情景让我想起一次学术会议。研究楚辞的李教授与专攻比较诗学的陈副教授,为一句“嫋嫋兮秋风”的阐释各执一词。李教授沉浸在“哀婉的集体无意识”里,陈副教授则用英文术语论证“抒情主体的间离效果”。

他们的学问都好,言辞都妙,却像射向不同方向的箭,在空中交错而过。会议室的暖气嗡嗡作响,我们成了沉默的看客。这便是“争而不相喻”吧,不是不愿理解,而是各自的语言筑起了透明的墙。

裴徽出现了。“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物之所得,彼此俱畅。”寥寥数语,如温润的光。我想起我的导师。

多年前的学术沙龙上,两位师兄为“启蒙”与“救亡”争执不下。先生静听许久,轻轻叩了叩茶杯。他没有评判高下,而是先复述了史料派师兄论证中最动人的细节,某位报人深夜校稿时的涕泣,又转述了理论派师兄框架里,最坚硬的逻辑支点。然后他问:“倘若那涕泣之人,读到的正是这逻辑试图呼唤的未来,他会觉得暖还是更冷?”霎时安静了。先生不是在调和,而是在两人思维路径的尽头,指出了一个他们都能望见的共通风景。争执的“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级的“畅”。

在真理更广阔的幅员里,各自找到确证与安顿。这需要何等的倾听与慈悲。如今我在讲台上,常感自己远没有这样的功力。我们太急于说“我认为”,却太少练习“我懂得你的认为”。

另一则故事让我坐直了身子。何晏注《老子》未毕,听王弼自说注《老子》旨,“己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诺诺”二字,重若千钧。那不是挫败,而是被更高智慧照亮后的诚实与旷达。

这让我想起敬佩的一位前辈,赵老先生。他是晚清方言韵书研究的权威,有部未出版的厚重手稿。几年前,他指导的博士生,用数字人文方法处理新见语料,提出了颠覆性的音韵演变模型。

报告会上,年轻人用清晰的图表阐述,满座皆惊。我们都看向赵老。老人戴着老花镜,仔细看投影,良久,轻轻合上自己边角磨白的笔记本。会后他拍着弟子的肩膀:“你的路走通了。我那个老框架,装不下你这新山水。”他将积累多年的卡片资料悉数赠与弟子。我曾问他不遗憾么?他笑道:“学问如大河,我是一段旧河道,看见它冲开出更宽阔的航道,高兴还来不及。”

茶渐温。我喝了一口,暖意顺喉而下。傅嘏、荀粲的“争”,是学术必要的张力;何晏的“诺”,是面对真理的忠诚;裴徽的“通”,则是智慧之上的悲悯。如今的大学里,“争”从不缺少;“诺”的勇气日渐稀薄;“通”的艺术几成绝响。

风还在刮着,我感到这寒夜并非沉寂。千年前清谈的余温,那“诺诺”里的坦荡,那使人“俱畅”的智慧,穿透纸页而来。它们与我手中的暖意、记忆中先生叩击茶杯的轻响、赵老合上笔记本的神情,融汇在一起。

真正的学问终要越过言辞的壁垒,触及让彼此生命都能“得物”、都能“畅然”的共通光亮。那光未必照亮整个寒夜,却足以让这张书桌成为温暖而深邃的所在。

或许,这是冬夜读史最珍贵的取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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