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东岭街27号路的尽头住着一个奇怪的老人,齐真从小在弄堂长大,听得最多的故事就是关于那个老人的,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只养了一只鹦鹉,早出晚归,踪迹神秘。
秋风清凉萧瑟,早晨的雾气很浓,齐真捧着一个小馒头,戴着一顶可爱的针织帽,牵着爸爸的手悠闲地在热闹非凡的集市中穿梭,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住了,不知不觉中挣脱了爸爸的手,被一点点挤出密集喧嚷的人群。
齐真走到了桥头,脚步停了下来。是那个奇怪的老人,他坐在桥底的一块大石头上,清澈的河水从他赤裸的脚背上流淌而过,他微眯着眼,正对着太阳的方向,手里捧着一只蓝色鹦鹉,低声说着一些齐真听不懂的语言。
老人身材矮小,细瘪的脖颈处环着一圈佛珠,脊背弯成一把弓,肩胛骨和肋骨高高凸起,瘦削的脸上挂不住肉,却露出一抹孩童似的极其天真的笑容。齐真站在桥上,微微弯着腰,双手呈喇叭状放在身前,用那稚嫩的嗓子喊道,“鹦鹉爷爷——”
鹦鹉爷爷,这是齐真私下里偷偷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从来不和人打交道,只会和鹦鹉说话。老人听了她的叫唤,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他的瞳孔颜色很淡,眼白很多,花白的眉毛蹙起一团,这给人一种凶狠的错觉,但他愣愣地打量着齐真的脸,堆满褶子的眼角微微上扬,笑得轻柔。
他对她说了一句话,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方言,齐真听不懂,只是根据老人挥手的动作,隐隐判断出来他是在跟她打招呼,他的嗓音异常地嘶哑,声带撕扯间更像是在哀嚎,齐真看到他在阳光下努力扬起微笑的模样,心里突然感到难过。“你好呀!”她拔腿往桥下跑,想下去跟他打个招呼,走到垂柳河畔就被一路寻她而来的爸爸拎了回去。
“我要和他说说话!”齐真不满地挣扎。爸爸拉着她往外走,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你以后都不准接近他,知道了吗?”齐真被爸爸强硬地带回了家。爸爸买了很多小玩具补偿她,齐真忘性很大,很快就不记得这回事,也不再想起那个坐在桥头下的鹦鹉爷爷了。
夜色温柔,凄凉的冷风里,老人的脚仍旧泡在泛着寒意的河水中,鹦鹉叽叽喳喳在他手心里不停地叫,迷雾重叠,老人的眼神变得凄迷,河边不断有行舟驶过,扬起的船帆顺着风的方向飞扬,坐不上船了,他差的不是一张船票,而是六十年的时间,横亘在他与那个小丫头之间的,是六十年的光阴。
那个饥荒逃难的年代,人人自顾不暇,他跟着一群陌生人,毫无方向地四处乱窜,只知道自己渡了一条长河,走了很久很长的夜路,最后走不动了,就落在这里,像一个孤魂,人落下来了,却是永远的异乡人,他没日没夜地想回去,可这里的人听不懂他的语言。他后来娶了个媳妇,日子也铺张起来,那颗无法安定的心暂且压制下来,可没过多久,他的媳妇就难产死了,那个难眠的夜晚,他翻来覆去地想回家。
我的家长什么样子,在哪个地方?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半睡半醒间,他看见了那个小丫头,他们在田地里玩“打地鼠”的时候,小丫头趴在他耳边说,“你以后帮我来照顾鹦鹉。”他摸着脑袋,傻乎乎地笑,“那你给我做老婆。”她红着脸应了他。他于是接过来她的鹦鹉,把笼子打开,那只鹦鹉在仓库里乱飞,还在他的头上拉了屎,她在地上笑得打滚。
后来呢,鹦鹉没了,逃难的那天,她什么也不肯带,就提着那个笼子。没有干粮,口水都舍不得浪费,鹦鹉饿死在笼子里的时候,他们都冲向她,鸟毛都不扒就往嘴里塞。他们走散的那天,她已经病得厉害,脸上烧得很烫,他匆匆忙忙跟着别人渡河,回头望过来的时候,她正倒在地上抽搐,那张枯黄的脸,后面就再也瞧不着了。
老人想起了齐真,那张可爱的小脸上都是满满的胶原蛋白,跟小丫头一点也不像。但愿她日子过得慢,别太匆忙,不必在一个肃杀死寂的黄昏,匆匆转身,从此天上人间,难回故里。
夜,依旧漆黑,齐真睡得安稳,嘴角带着甜甜的笑,一墙之外不知多少米的桥头,老人缓缓起身,手里举着那只鹦鹉,向着夜色深处乘舟而去,人来人往的河畔,秾丽月色于微波中荡漾开,人影不见踪迹,唯有风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