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七十八回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走了芳官三人后,王夫人便到贾母处来问早安,见贾母心情不错,便趁机禀报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她比别人格外淘气,也懒,前些日子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给瞧了,说患的是女孩子痨病,所以我就赶忙叫她出去了。将来养好了也不用她回来了,就赏给她家许配给人去吧。还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她们出去了。一则她们都会唱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胡说,女孩子们听了怎么能行?二则她们也唱了一段时间戏,白放了她们出去也是应该的。况且丫头们也太多,若是不够使,再挑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这样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她很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的意思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快、言谈、针线大多不如她,将来只有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本不错。只是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不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没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起先只选中了她,我便对她格外留心。冷眼看去,她虽然样样比人强,但是不大沉稳。若说既稳重又知礼数,都不如袭人。虽说贤妻美妾,但是若是性情和顺、举止稳重的更好些。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差一点,但放在房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人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一味迎合着宝玉淘气。凡是宝玉过分胡闹的事,她都是死劝的。因此品了她二年,一点不错,我就悄悄把她拿的丫头的月分钱停发了,从我的月分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来给她。不过是使她自己知道更加用心学好的意思。暂时不明说要她以后陪伺宝玉,一则因为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读书,二则怕宝玉知道她是自己跟前的人再不听劝说,任性起来。所以直到现在才禀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就不言不语的,我总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既然是你很了解,怎么会有大的错误?而且你不对宝玉明说的主意更好。大家暂时都别提这事,心里知道就行了。我知道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人。我也不明白,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孩子淘气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这种和丫头们交好的毛病令人难懂。我也为此担心,经常从旁观察他。只要是和丫头们闹,必定是人大心大,可能是知道男女间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可细细观察试探,又不是因为这个,真是奇怪。难道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都笑了。王夫人又说了今天贾政如何夸奖宝玉,如何带他和贾环、贾兰三个到外面逛去了,贾母听了,更加高兴。

  一会儿,迎春妆扮好了前来贾母这里告辞,要过邢夫人那里去。凤姐也来问早安,伺候贾母吃过早饭,又说笑了一会儿。

  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叫来了凤姐,问她丸药配没配好。凤姐答道:“还没有呢,现在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夫人见她精神恢复如初,也就信了。便告诉她撵走晴雯等人的事,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住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天顺路查了查。谁知兰小子那个新进来的奶妈也十分的妖艳,我不喜欢。我也说你嫂子了,好不好还是让她自己走吧。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妈了。我还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她说宝丫头是告诉她了,就回去住两三天,等你姨妈病好了就回来。姨妈其实也没什么大病,还是咳嗽腰疼,年年如此的。宝丫头这次出去必有原因,敢情是有人得罪了她不成?那孩子心事重,亲戚们住了一场,得罪了就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好好的能得罪着她?况且她天天在园里,来往的不过是她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口无心惹脑了姑娘,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就信口胡说。”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确实像个傻子,若叫他在这些姊妹和大大小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能谦让,唯恐得罪了人,绝不会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是因为之前搜查众丫头东西的原故。她肯定因为是信不过园里的人才搜查,她又是亲戚,也有丫头、老婆子在她屋里,我们又不好意思去搜查,恐我们怀疑她,所以多了这个心眼,自己主动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一琢磨也不错,自己随低头想了想,便命人请宝钗过来,把之前的搜查的事解释给她听,以解除她的疑心,又让她回园来照常居住。宝钗陪笑道:“我本来早就要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赶巧那天妈妈身体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住的女人也病着,所以我趁便出去了。姨娘今天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正好说明情理,就从今天开始告辞回家住了,也好把东西搬回来。”王夫人和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还是回来住才对,不要因为无关紧要的事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得太重了,我并不是因为园里什么事才出去。我妈近来精神头比先前大减,而且夜间没有能依靠的人,除了那两个使唤的女丫头病着,现在家里只有靠我一个人服伺。再说现在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许多针线活儿和家里需用的物件,还有没准备齐全的,我得帮着妈去打理打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还有,自从我住在园里,东南向的小侧门就常开着,原是为方便我走动的,保不住其他出入的人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假如从那里发生一件事来,你们和我的脸面岂不都不好看了。而且我进园里来住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小,家里也没事,与其自己在外头住着,不如进园来与姊妹共处,做做针线,玩乐玩乐,总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长大了,也都有自己的事。况且姨娘这边这几年总遇到些不随心的事,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都有关系,只有少几个人,才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天我不但执意出去,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人的就减些,也不会因此失了大家的体面。要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还是可以免的,如今不能同日而语了。姨娘深知我家的,我家当年不会也是这样冷落下来的吧?”凤姐听了这番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还真是,那就不必免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了。”

  话说间,只见宝玉和贾环、贾兰等人已经回来,说他父亲还未散,恐怕得到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天丢没丢丑?”宝玉笑道:“不但没丢丑,还挣了许多东西回来。”说着,有几个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里接过东西送来。王夫人一看,见有三把扇子,三个扇坠,六匣笔墨,三串香珠,三个玉绦环。宝玉说:“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赴会的都是什么人,作的什么诗词等。问完后,令人只将宝玉那一份礼物拿着,同宝玉、贾兰、贾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开心得不得了,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挂着晴雯,回答完了贾母问话,便推说骑马颠着了,浑身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松散松散就好了,不许睡着了。”宝玉听了,忙告辞回园。

  此时,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再贾母屋外等候,见宝玉从贾母屋里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接过来,随宝玉一同进园来。宝玉嘴里一个劲儿说“好热”,一边走,一边摘下头冠,解开腰带,将外面的大衣服脱下来递给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嫩黄色薄丝夹袄,袄内露出血红色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做的,便感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起来吧,真是物是人非了。”麝月也笑道:“这是晴雯做的。”也感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拉了麝月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嫩黄色袄,石青色靴子,更显出这青黑的头发,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面只是装着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住脚步问道:“我要走一走,这可怎么好?”麝月道:“大白天的怕什么?还怕丢了不成!”便命两个小丫头跟着宝玉,说:“我们送回这些东西去再回来。”宝玉故意试探道:“好姐姐,等一等我,我在附近走一走,咱们一起回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回来。我们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好像是个摆仪式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什么样子。”宝玉听了,正中下怀,便让她们两个先回去了。

  宝玉带了两个小丫头走到一块大石头后,悄悄问她二人道:“我早晨走了以后,你袭人姐姐打没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一个丫头答道:“打发宋妈妈去瞧了。”宝玉追问:“回来说什么了?”这个丫头答道:“回来说晴雯姐姐伸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晨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不能出声儿,只有倒气的份儿了。”宝玉忙问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回答说:“叫了一夜娘。”宝玉边擦泪水边追问:“还叫谁?”小丫头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心有不甘的斥责道:“你糊涂,一定是没有听清楚。”旁边那个小丫头比较聪明,听宝玉这么说,便上来说:“她真的是糊涂。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去看了。”宝玉一听,忙问:“怎么?你又亲自去看了?”小丫头答道:“我想晴雯姐姐平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很好。如今她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也没办法救她,只能亲自去瞧瞧,也不枉她平日疼我们一场。就算别人知道了告诉太太,打我一顿,我也是情愿忍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瞧。谁知她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她因为不愿意和那些低俗的人说话,所以才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哪去了?’我告诉她你和老爷出去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不能再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再等一等,等他回来见一面,你们二人不就都如愿了?’她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就任。我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差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是该死的人,阎王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供奉些酒饭,那些小鬼就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工夫。我现在是有天上的神仙来邀请,怎么能拖延时间?’我听了这话,还不大信,等我回来,就注意看房里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了气,未正三刻时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这时辰倒都对得上。”未正二刻大约十四点三十分,未正三刻大约十四点四十五分。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花确实是有神,一种花有一位神,此外,还有位总花神。但不知她是去做总花神,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上来。恰好这时候是八月时节,园中水池上芙蓉花正开,这丫头灵机一动,忙答道:“我也问过她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她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然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再泄露天机,可要五雷轰顶的。’她就告诉我说,她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感到奇怪,而且转悲为喜,指着芙蓉笑道:“这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掌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脱离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不免伤感思念。”又一想:“虽然临终未能见上一面,如今先去她灵前拜一拜,也算尽了这五六年的情意。”想完,也不等麝月、秋纹回来了,忙领着两个丫环回到房中,脱下身上的衣服,又挑了一身素颜色的衣服穿戴上了,说是去看黛玉,却一人走出园子来。

  出了园子,便匆匆赶往上次去的晴雯的姑舅哥哥家,以为晴雯的灵柩会停在那里。谁知她哥嫂一见她咽气便去告诉了荣府,希望按惯例得到几两发送的银两。王夫人得知,便赏了十两银子。还命:“即刻送到城外焚化了。女孩子得痨病死的,绝不可留下尸体!”她哥嫂听了这话,马上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火化场烧了。身后留下的衣服首饰约有三四百两银子,她兄嫂收了作为日后生计所用。二人将门锁上,一同出城送殡未回。宝玉来扑了个空。

  宝玉在院子门口站了半天,别无他法,只得转身回到园中。进入房中,甚感无聊,便顺路来找黛玉。偏偏黛玉又不在房中,问丫环她去了哪里,丫环们回答说:“到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到蘅芜苑中,只见院内寂静无人,来到窗口往里一看,房内搬得空空荡荡的,不觉大吃一惊。忽见一个老婆子走进院来,宝玉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老婆子道:“宝姑娘搬出去住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着,还没有搬利索。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也快搬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吧,好让我们扫扫灰尘,以后你老人家省着往这里跑了。”宝玉听了,愣了半天。环顾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绿绿,忽然好像比昨天变得凄凉了一般,宝玉心里不免又增添了伤感。

  默默走出院来,见门外一条名叫翠樾埭的绿荫河堤上也半天无人来往,不像往日,各处房中姑娘、丫环络绎不绝路过或来此游玩。俯身看那堤下的河水,仍是长流不息。心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感伤了一番,忽然又想到已经离开这里的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人,晴雯死了,现在宝钗又出去了,迎春虽然尚未出去,然而连日也不见她回来,而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园中的人可能不久都要散去了。转念一想,自己只能空生烦恼,无济于事,还不如去找黛玉相伴一天,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怕只有这两三个人还能同生共死的。想罢,仍往潇湘馆走来,见黛玉尚未回来,感到自己也应当去送送宝钗才对,无奈不忍再添悲伤,还是不去的好,便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正在宝玉不知所措的时候,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说是又得到了一个好题目。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来到王夫人房中,父亲贾政已经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到书房中。

  此时,贾政正与众幕僚们谈论踏秋所听到看到的趣事:“快散的时候,忽然谈到一件事,绝对是千古佳话,‘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都有了,倒是个作诗的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挽词也叫挽辞,是哀悼死者的诗词、语句。众幕僚听了,忙请教贾政这句话有什么趣事。贾政道:“当年曾有一位王爵,封号恒王,镇守青州。这位恒王最喜好女色,闲来无事还好练武,便选了许多美女,天天练习武艺。动辄连开数天宴席,令众美女席间演习格斗和阵形。这些美女中有位姓林排行老四的,不但姿色最好,而且武艺更为精通,都称呼她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她,便提拔林四娘统辖这些美女,称她为‘姽婳将军’。” 姽婳指女子娴静貌美。众幕僚都称赞:“太神奇了。竟在‘姽婳’后面加上‘将军’二字,更觉妩媚风流,真是绝世奇文啊。想必这位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

  贾政笑道:“虽说是如此,但还有更令人惊叹的事。”众幕僚都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惊问道:“不知后面还有什么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伙流贼余党乌合在一起,抢掠山东一带。恒王认为都是一些犬羊之辈,不足为虑,没有大举进兵,只率了部分轻骑兵将前去剿灭。不想这伙贼众颇有些诡异智谋,两战不胜,恒王随被众贼所杀。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都说‘恒王尚且不能取胜,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便想献城投降。林四娘闻此凶报,立即召集众位女兵,发令说道:‘你我都一直蒙受恒王恩德,天高地厚,今生不能报答万一。现在恒王既然已经为国献身,我们也当为恒王献身。你们有愿跟随我的,即刻同我前往,有不愿去的,也赶快散去吧。’众女兵听她这样一说,都一齐说愿意去。于是林四娘带领众女兵连夜出城,一直杀到贼营里头。众贼没有防备,被斩杀了几员贼首。后来众贼看清冲进营里的不过是几个女人,料不能成什么事,便回兵杀了回来,一阵奋力围杀,把林四娘等女兵一个也没留下,成全了林四娘和女兵们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到中都,天子以及百官无不镇惊称奇。随后朝中自然又派兵去剿灭,天兵一到,贼兵立刻化为乌有。但就林四娘一事,众位听了,羡慕不羡慕呢?”众幕僚都感叹道:“实在羡慕惊奇,这两句也实在是个好题目,大家确实应该挽诗缅怀一下才对。”说着,早有人取来笔砚,按着贾政说的话稍加改动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政道:“这样就行。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天又奉恩旨,让核查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类人员,无论僧、尼、乞丐、妇女等,有一件事值得嘉奖,立刻把个人履历汇总送到礼部以备奏请圣上恩奖。所以这个原序也送到礼部去了。大家听说了这个新闻,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记载下她们的忠义之举。”众人都又笑道:“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更值得羡慕的是本朝千古未有的旷世隆恩,是历代都不及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说的话,竟然应在本朝,当今年代才不虚这话。”贾政点头道:“正是。”“圣朝无阙事”是唐朝官员、诗人岑参写的一句诗,意思是圣明的朝代不会发生事故。

  说话间,贾环、贾兰叔侄俩也到了。贾政让他们三个看了题目,命各作一首挽诗,谁先作出来有赏,佳作的额外加赏。贾环和贾兰两个虽然也能作诗,肚子里的学问与宝玉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但他们学问的路数终究不同,若论科举考试方面的知识,贾环和贾兰似乎高过宝玉,若论杂学方面知识,他二人远不如宝玉。再则,贾环、贾兰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灵活飘逸,平常作诗也如八股文的套路,未免呆板晦涩。现在贾政年迈,名利看得大不如前,近来见宝玉虽不愿读书,却对诗文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细想起来,也不算太给祖宗丢脸,况且母亲溺爱他,便不再强逼他参加科举考试了。所以近日才这样对待宝玉。又想要贾环、贾兰二人致力科举业同时,也能像宝玉聪慧、不拘一格才好,所以每次要作诗,必将三人一起叫来对作。

  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面已经作过几首了,胆量也变得壮了,今天看了题目,随去独自思索。一会儿,贾兰先作了出来,贾环生怕落后,急忙也作了一首出来。二人都已经写在纸上了,宝玉还在出神细想。贾政与众人先看贾环、贾兰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律诗,写的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僚看了,不禁大为称赞:“小哥十三岁的人就能作出这样的诗,可知家学渊源,真不是虚夸啊。”贾政笑道:“口气幼稚,也算难为他。”又看贾环写的,是首五言律诗,写的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称赞道:“这首更好。到底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有所不同。”贾政道:“还算不错,但还是不恳切。”众人道:“这就可以了。三爷才大不到两岁,在未成年的时候就能这样,用上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能比的了。”大阮是三国时期魏国的诗人阮霸,小阮是他的侄子阮咸,精通音律,都属于“竹林七贤”。贾政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又问宝玉作得怎样了。众人忙替宝玉开脱道:“二爷精雕细琢,一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于以上的格调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用近体诗作似乎不合适,须得用古体诗,作一首长篇的歌或行,意思方能表达恳切。”近体诗又称今体诗、格律诗,是初唐之后形成的一种讲究平仄、对仗和押韵的诗歌体裁,常见的是律诗和绝句;古体诗是诗歌体裁,有“歌”、“行”、“吟”三种载体,从诗句的字数看,有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和杂言诗等形式。众人听了,都站起来点头拍手赞道:“我说他立意与另二位不同!每一个题目拿到手必先考虑适合哪种体裁,这便是高手妙法。就如裁衣一样,未下剪时,须度量其身形。这个题目名为《姽婳词》,已经有了序,所以必须是长篇歌、行体裁才合适。不妨借鉴温八叉的《击瓯歌》,或李长吉的《会稽歌》,或白乐天的《长恨歌》,或仿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才可能写得好。”贾政听了宝玉和幕僚的话,觉得很对自己的心思,兴致大涨,亲自提笔要往纸上写,对宝玉笑道:“既然这样,你念我写。作得不好,我捶你屁股,谁让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上了一看,摇头道:“粗俗。”一位幕僚忙道:“仿古是要这样,这怎么能算粗俗?先看他下面的。”贾政道:“先留着。”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来,众人都赞道:“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道,非常妙。这四句平叙而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不要谬加赞誉,先看情势如何转变的。”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都兴奋得大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接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简直出神入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拍手笑道:“情景愈发刻画出来了。敢情当年宝公也在座,亲身看见她们的娇美,闻到她们口中呼出的香气了吧?不然,怎么会写得如此生动形象。”宝玉笑道:“女孩子习武,再怎么勇悍,也不会像男人一样。不用问就可知她们娇怯弱的神态了。”贾政催促道:“还不快往下续,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刚说一句,众人便都插口赞道:“转为‘绦’字,用‘萧’韵,更妙,更加流畅飘逸。而且这一句用词也精妙华丽。”贾政写完后,有看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多此一举。这是功力不济,所以又堆砌辞藻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需要用些辞藻点缀点缀,不然会觉得索然无味。”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华丽辞藻描写人物,接下来你怎么能转到战事上?若再多说两句人物,岂不画蛇添足了。”宝玉道:“既然这么说,下面一句就止住人物描写,转到战事上想必也是可以的。”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事?上面说了一句大闲话,现在又要用一句话来连止带转,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吗?”宝玉听了,低头想了想,说了一句: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还行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先放着,再续。”宝玉道:“如果行,我便要一气呵成了。若是不行,干脆涂掉,我再想别的意思,另行措词。”贾政喝道:“多话!不好就再作,即便是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不成!”宝玉只得想了一会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鱼肖。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下面是什么?”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赞道:“好个‘走’字!这一个字就见高低了。而且所有句子转得也不呆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赞叹道:“太好了,太好了!构思,叙事,词藻,无不完美。下面看如何写四娘,一定另有奇思妙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又都赞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铺叙得太多了,只怕下面啰嗦了。”宝玉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画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宝玉念完,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拿过贾政写下的诗稿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有几句不错,整体上还是不大诚恳贴切。”抬手向宝玉三人一挥说:“去吧。”三人如同得到特赦一样,急忙转身出来,各自回房。

  路上,宝玉心中还是凄楚,回到园中,忽然看见池塘边的芙蓉花,想起小丫环说晴雯成了芙蓉花神,不觉又高兴起来,看着芙蓉花感叹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她死后自己未能到灵前祭奠,现在何不在芙蓉花前祭奠一下,也算尽了心意,比庸俗的人去灵前祭吊更觉别致。想罢,便要行礼。忽然又止住道:“虽说尽了心意,也不能太草率,必须衣冠整齐,祭奠的仪式要正规齐备,才能表达诚意。”又一想,“绝不可以学那些世俗的奠礼,还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的为人。况且古人云:‘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本不在东西的贵贱,全在心里真心诚意而已。不过,如果不亲自作一篇悼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的心情就无处可以发泄了。”想罢,匆匆回到房间,拿起笔墨,在晴雯平日喜欢的一种叫冰鲛穀的细丝巾上,用楷书写成一篇《芙蓉女儿诔》祭文,前序后歌。又准备了晴雯喜欢的能收集到的各种花蕊、沁芳亭的泉水、枫露茶,凑成四样祭品,在夜晚月色下,让那小丫头捧到池边芙蓉花前。行礼毕,将那篇祭文挂在芙蓉花枝上,哭泣着念道: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穀,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昔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洒醹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际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徬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网上有一位署名郑泽的学者发表了一篇《<芙蓉女儿诔>赏析》的文章,对这篇悼文给出了比较准确的释译:

  千秋万岁太平之年时候,芙蓉花和桂花飘香之月,无可奈何伤感怀念之日,我是怡红院贾宝玉,谨诚以百花蕊为香,以冰鲛縠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诚恳敬以表达我的心意,祭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所写祭文:

  回忆你晴雯自从生在这污浊的人世间,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父母的籍贯和姓氏,因时过境迁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期间我与你在起居生活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和谐地相处并无距离感,可惜只有短暂五年又八个月时光。回想你晴雯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德,黄金美玉不足以比你高贵;你的心灵,冰雪不足以比你纯洁;你的智慧,星空朗月不足以比你光辉;你的容貌,花朵不足以比你娇美。姐妹们都仰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惠德。姐妹们都仰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惠德。但是,世事无常,谁能预判到总有坏鸟仇视高翔的鹰隼,四方飞翔的雄鹰却遭到捕获困牢;贱草妒忌花之芬芳,馨香兰花被人疯狂剪除。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晴雯你是隐忍着忧郁烦恼,又含着无尽屈辱。你孤标的品格常常被人妒忌猜忌,你深在闺帏中的愤恨如被贬谪到长沙的贾谊,你直率勇敢的性格暗遭伤害,你的结局胜过出塞的王昭君比她更悲惨,又有谁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你像天际边的云霞飘散,我总希望寻找你的芳迹。我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在你病重之时,我总想寻医找药把你病痛治好。你的蛾眉如山黛,色如青烟,犹如我昨天所描。你手上的玉镯指环已经冰凉,而今有谁把它捂着暖和?铜炉药罐里的药渣还存,衣襟上的泪痕未干。镜破碎不重圆,鸾鸟失偶不重聚,我忧愁打开镜匣,眼见你那折损的梳齿,对物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玉的首饰,被丢弃在杂草堆丛中,翡翠发饰落在脏土中,无人理睬。如今你已去,登楼人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你已去了,哪一个女人能够用五色的丝线把我身上的雀金裘重新缝补?此时已是秋天,我在怡红院你晴雯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回忆,然而人逝屋空,孤单的床褥中寻觅过去的梦境,幽暗的梧桐树的台阶下月光黯然。大观园内,你芳香的靓影随魂魄飘散而去。芙蓉花纱帐香消玉散,你娇喘和细语仿佛还在。天际茫茫衰草,岂是芦苇独自恨愁!遍地悲鸣的声音,岂是蟋蟀独独哀唧!夜色里的青苔石阶上,不再听到捣衣砧的声音穿过纱窗。雨后的薜荔爬攀在断垣残壁上,听不到你隔壁院里悠悠哀怨的笛音。你的芳名未泯犹在,院子檐前的鹦鹉还在学舌叫你的名字。你的离世,槛栏外的海棠也枯萎了。过去你我躲在屏风后捉迷藏,可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以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摘花,如今那些兰花花开无人摘。你擅长的刺绣线团还在匣盒里,可银笺彩袖谁人来裁?拆断洁白的绢丝,鎏金色装着香碳的熨斗无人去熨平它们。昨天,我奉严父之命乘车远离大观园,未与你告别。今天我冒犯母亲威严,拄着拐杖前来吊祭你灵魄,可你的灵柩已荡然无存。知道你的棺材被烧时,我很惭愧违背与你同死同葬的诺言。你的棺椁被破坏不堪,惭愧与你同化灰尘而不能实现的诺言。那西风古寺中滞留着鬼魂青燐,落日荒丘下有散乱的零星白骨。楸树榆木风中飒飒,蓬草艾叶萧萧风中,大地同悲,仿佛雾霭弥漫听到猿的啼哭,青烟萦绕听鬼的泣涕。自是红绡帐中的公子有多么情深意长,直到如今才相信黄土垄中的女儿虽美丽通透,却命薄如纸,就这样风卷云散般地失了身影,只留下一片幻彩。我对你的情感如同汝南王对碧玉的片片真情,斑斑血泪随西风追你而去;又如同石崇和绿珠生死两隔,只能冷月下默默诉说款款深情。呜呼!固然是鬼域制造的灾难,却想不到神灵也有嫉妒之心。封住那些邪恶奴才的嘴巴,难道讨饶就可以宽恕他们?剖开那些恶妇的心肝,看看为什么如此恶毒,即便这样心里的愤恨也不能释然!我们有缘尘世中相遇,却成为了彼此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可是在我心中停驻了太多的美好,无限的怀恋,刻骨的思念岂有终了啊!内心蓄积的太多情意,忍不住就想对你倾诉。起初听说上帝有旨意招募掌管花的宫人,而与兰惠相媲美的你得以封为芙蓉花神。原以为只是小婢戏言,似属无稽之谈。然而我仔细想来,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依有据。为何呢?曾有叶法善用法术摄李刺史的魂魄于梦中,为其祖父撰述碑文。还有李长吉将死时,一穿红衣、骑赤虬、手持诏书的人,从天上来,告知天帝建成了白玉楼,要召他去作文记述其事。这些虽然是不一样的事,但其中的道理是相同的。所以说一司一职一定要有相配的人,不可滥竽充数也。我始终相信天帝委任权衡合情合理,不会埋没每个人本来所具有的天赋,所以芙蓉花神非你莫属啊!因为希望看到你不昧的魂灵,或许你真的会来到这里,所以我不想再用这些鄙俗的语言,污浊你聪慧的倾听。就让我来为你歌一曲,迎接你的来临吧:

  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茫浩瀚啊!

  是你驾着玉龙在天空遨游飞翔吗?

  大地为什么这样缈缈茫茫啊!

  是你乘着象牙车降临山川江河吗?

  看那宝伞是多么绚丽灿烂啊!

  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

  排列着羽毛的华盖在开路啊!

  是危星和虚星护卫着你的两旁吗?

  让云神和雷神随行作侍从啊!

  是望舒来临赶着月车来送你走吗?

  听车轨轴咿咿呀呀声响来啊!

  是你驾驭着鸾凤在云雾中出游吗?

  我闻到扑鼻的芳香气飘来啊!

  是你把杜蘅这香草串联成佩带吗?

  你的衣裙是何等光彩夺目啊!

  是你把明月雕刻成了美丽耳坠吗?

  借着繁茂的花叶作为祭坛啊!

  是你点燃了莲花灯火烧了香油吗?

  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酒器啊!

  是你在酿造绿酒和饮桂花美酒吗?

  抬眼望天上的烟云而凝视啊!

  是我仿佛在这天界窥察到了什么?

  俯首向深远的地方侧耳听啊!

  我恍惚又听到了天赖之声什么吗?

  你和我约会在这广阔天空啊!

  你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上吗?

  我请风神为我快速地赶车啊!

  你能带着我一起乘车从天而去吗?

  我的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

  白白地哭泣哀叹悲号有什么用吗?

  可是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啊!

  难道说天道变幻莫测就是这样吗?

  既然你在墓穴是如此安稳啊!

  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远离去吗?

  我毫无自由地生活这世上啊!

  你的神灵有所感应到我这里来吗?

  你回来吧,来了就别再走啊!

  我等你回来,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你住在混沌之中处于寂静之境,

  即使我降临到这里也看不见你的靓样。

  我拨取女萝草叶作为帘幕屏障,

  让菖蒲列队象仪仗一样排列整齐两旁。

  还要警告惺忪的睡眼不要贪眠,

  教那苦涩难咽下的莲心不再味苦难当。

  素女邀约你在长满桂树的山间,

  洛水神宓妃迎接你在开遍兰花的洲乡。

  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击敔,

  你的来到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

  灵龟背书从洛水跃出传书献禹,

  百兽像听到了尧舜的咸池曲群起跳舞。

  潜伏在赤水深渊中的龙在吟唱,

  凤凰栖息在珠林里在那林间袅娜飞翔。

  于是你所有的一切都感动神灵,

  我不必用华丽高贵的祭器把门面装潢。

  你从天空上的碧霞城乘车动身,

  启程到巍峨的昆仑山仙人居住的玄圃。

  像我隐约看见你可以精神感通,

  忽然被云雾缭绕无法看见你的真面样。

  我与你离合犹如浮云漂浮不定,

  空濛迷离恰似薄雾细雨难以捉摸不定。

  尘埃阴霾消散月朗星高天明净,

  月到中天时候大地溪光山色多么美丽。

  为何我的心思如此烦乱不安宁?

  可睡梦中景象在眼前展现得栩栩如生。

  我叹息不已怅然四望流泪哭泣,

  对依稀梦境留连彷徨许久可又是空茫。

  夜寂静听不了世间人们的声音,

  大地只有风声呼呼雨声淅沥虫鸟鸣叫。

  竹林间奏起乐章鸟儿受惊飞散,

  那时我也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

  我把内心的悲哀思念化作祈祷,

  这祭奠的仪式期望吉祥请你共品茶香!

  宝玉读完祭文,随把细丝巾焚烧了,把花蕊放在泉水里,和茶水一起倒在芙蓉花下,呆呆地看着花朵,仍依依不舍。小丫环再三催促,才转身往回走。

  忽听花丛中山石后面有一人笑道:“请留步。”二人一惊。那小丫环先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丛中走出来,不禁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灵了!”吓得宝玉慌忙回头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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