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在異鄉為異客”,身處一個不是自己成長的陌生地,每個人都會缺少一種歸屬感,好像是一片枯黃的落葉,只能隨著風起舞,連對方向選擇的自主權都被侵蝕的一乾二淨。大陸新銳作家甫耀輝在代表作之一《動物園》中構造的人物則很好的詮釋了一個異鄉人在外的內心世界,這篇文章也讓我看到了城市另一個角落的生存者。
甫耀輝,是從雲南小鎮到上海大都市的文學青年,這麼一段地域的跨越,從原鄉到異鄉,從淳樸安寧的環境到極具競爭的現代化洪流,也許正是這種自身經歷的深切感受給了他無限的創作靈感。
《動物園》講訴的一對青年男女的故事,他們是同在城市裡漂泊的外鄉人,因為對平面設計有共同的理想而走到了一起,本來是水到渠成的戀愛關係,但卻因為“動物園的氣味”,故事被硬生生的畫上了並不圓滿的句號。當然,情節並不止於簡單的言情,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外鄉人的內心獨白。在這部短篇小說裡,最吸引人的除了故事情節外還有使用得純熟精巧的象徵主義手法。
小說開篇即點明的主人公名字“顧零洲”就是最具代表性的象徵。顧零洲,不僅僅只是甫躍輝筆下的一個特定人物,或許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名字是所有在外漂泊的異鄉人的共同名字。“顧”是對故土,對親人的一種回顧,一種思念,無論是在外求學的學生還是在外拼搏的社會各界人士,誰都不乏這份情感,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普世的情懷。“零洲”就仿佛是一片荒涼的孤島,靜靜的站在茫茫的大海中,獨自看著日出日落,獨自看著四季更迭,獨自看著船隻從身邊劃過卻又從未得到一絲靠近的溫暖。“顧零洲”就是一種異鄉人的文化,那麼孤獨,那麼缺少溫暖,又那麼的沒有歸屬感,僅僅是在唇齒間咀嚼,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和憂傷。
小說中的男女在見面之前的一年多時間都只通過網路和手機進行聯繫,明明是同鄉並且在認識了一年多後確定了情侶關係,卻只有在談到“性”的時候才將見面提上了議事日程,這種現象其實在現代社會極其常見,這足以看出現代人對於現實交流的失敗。同樣具有這種象徵含義的是在顧零洲陳述與另外兩個同居單身小夥的關係時表現出來的,他們之間明明隔著最近的距離,每天都能見到彼此,卻基本算不上認識,見了面也只是點頭而已,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淡薄感好像被拉扯得越來越大。值得一提的是,男女主因“性”而見面,見面也只是迫不及待地撲倒床上,這其中的關係就隱藏了他們必將分手的結局,然而更直接的一點是由動物園的氣味引發的一場關於關窗與開窗的無硝煙的戰爭。顧零洲因為對動物園有一種故鄉和童年的親切感,打開窗子聞著空氣中的氣味感受更多的是內心的平和,而虞麗對這種難聞的氣味只有說不出厭惡,在這裡,開窗與關窗就不僅僅只是機械的行為活動了,它被賦予了更為深層次的含義,這場開關的角力就好像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撕扯,不願意為了他人而讓步,體現出現代人內心隱藏的潛在自私心理。與此同時,開窗與關窗也是顧零洲的內心表白,窗戶打開,對於顧零洲來說,他可以借此排斥城市的陌生感,得到自我安慰和認同;若是將窗子關上,他會覺得自己內心的柔軟得不到人的理解,過去的純真夢想得不到肯定。異鄉人的城市孤獨感因此凸顯得更為沉重,事實上,這種城市的孤獨感在甫躍輝的很多作品中都有蘊含。在《丟失者》中,主角人物仍舊是顧零洲,他的手機在乘計程車的時候被無意丟失,手機上五百四十多個連絡人的資訊也隨之丟失,這看似打擾了他的生活,但其實幾天後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和原來的生活並無兩樣,在手機丟失之前,他曾天真的幻想過自己要是不小心弄丟手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滿世界的找他,然而在他真正丟失手機並找回手機號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根本不是他想像的那樣,丟失的幾天裡他一個短信,一個電話也沒有收到。可見,顧零洲在這個城市中並沒有多少可聯繫的人,也並沒有幾個會聯繫他的人。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裡,他沒有自己熟悉的故鄉,沒有自己經歷過的過去,他就像是一個漂泊的靈魂體,完全沒有明確的歸宿,他就是這座大都市里的一個失根的零餘者。同樣的,在《巨象》中,心情煩躁的李生想找人說說話,可是卻悲哀的發現,那麼多朋友,只有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像村姑一樣的學生可以說說話,一個或許嚴格來說根本不算是什麼朋友的人。在這裡主人公內心的孤寂感不言而喻。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動物園》中,動物也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他們也像是顧零洲,亦或是像顧零洲一樣的都市異鄉人,都被囚禁著,他們也都掙扎過,反抗過,卻於事無補。在這裡,動物成了情感的訴諸者。圍牆裡的猴子,它們吱呀的叫著、跳著,好像是在和遊人們爭吵;將空瓶扔向圍觀的人,好像它們在微弱的抗議著,但即便這樣也逃脫不了在動物園裡一生的命運。籠子裡的黑熊,努力的伸手去夠欄杆外的一顆水果糖,然而終究是碰不到,只能認命的換了一個角度又一個角度的去舔,“這真是令人憂傷的畫面”,這種思緒不斷湧上顧零洲的心頭,或許透過這只熊,他看到了自己在社會中的樣子,一個人在氾濫人潮中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所以他忍不住想去幫助它,但在虞麗的拉扯中放棄了。對著圍觀人激射腥臊尿液的公獅子,這種行為惹怒了群眾,卻讓顧零洲的內心得到了慰藉,我認為這更像是一種報復性的快感,他在社會中無法去表達自己的不安或者怨怒,這頭獅子給了他情感的抒發。這些動物在小說中已經不僅僅是一種作為觀賞性的存在,它們被作者賦予了類似顧零洲一類的人的心理存在著,在動物園中,在鐵籠中,獨自舔舐著寂寞,偶爾給出一番掙扎,他們是社會中沒有進化完的另一群人。
無論如何,男女主人公終究是結束了這段戀愛關係,儘管顧零洲後來試圖改變自己,強迫甚至到最後的習慣性去將那扇曾近引發無聲戰爭的窗子緊緊關著,想要切斷與動物園的聯繫,然而,這微弱的改變並沒有撼動他內心那個故鄉一樣的動物園的地位。終究,顧零洲還是顧零洲。一個找不到時代位置的弱者;一個活的像動物一樣機警多疑的可悲者;一個內心承受巨大痛苦的孤獨者……他在夕陽微籠的動物園裡,看到咀嚼乾草的大象,不再是莊嚴和溫柔的,仿佛龐大的身軀裡隱藏的是洶湧澎湃的痛苦,正毫無顧忌的湧進他的心裡,他背靠大象們的欄杆,去找尋自己的視窗,卻總不能確認,那個視窗此時又像是他自己,那麼的不突出,那麼的不引人注目,也是那麼的不被自己瞭解。
《動物園》是一篇短篇小說,但我好像在裡面看見了一個說不盡的故事。他的文字樸質而簡單,但我卻覺得每個字,每句話都飽含深意,韻味無窮。每次讀《動物園》我都有不同的感受,很多時候覺得現實社會中每個人都是顧零洲,都可以將自己代入到這個角色中去,因為他所經歷的就是我們最基本、最常態的生活。從整個社會整體來看,網路和手機的已經佔據了我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重心,很多現代人傾向於網上的聊天娛樂,卻忽略了現實中的交流,逐漸加深了孤獨和疏離感,從小說中也可以看出顧零洲和虞麗的對話除了爭吵窗子的問題之外現實交流是很少的,這其實就是現代社會的一種反映。同樣的,立足於個人,有時候我覺得顧零洲的內心獨白就像是大多數人隱藏的情感的揭露。高考畢業的那段時光,我也是那麼的惶惶不安,擔憂著那個陌生的未曾涉足的城市還有那些無法預知的未來。我的生活似乎也和他一樣,平淡無奇,哪方面也不突出,哪方面也都還行,順著一條不需要掙扎的軌跡往前滑動。看著他,我好像看到了今後的自己,平淡的大學畢業,平淡的住進租住的小屋,平淡的投入工作,接下來,也許就是平淡的結婚生子,再平淡的老去。回到小說的最初定位角色——都市異鄉人,這種身份幾乎成為城市的大軍,北漂族、南漂族、海漂族以及橫漂族等,遍及各地。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租住在並不舒適的廉價房;他們淹沒在茫茫的工作人群中;他們害怕面對全新的世界;他們愛情虛無,內心空虛,他們獨自品嘗著漂泊的寂寞。
其次,甫躍輝的文字有一種很神奇的力量,沒有史詩般的悲壯,也沒有愛情的哀婉纏綿,卻能深深的融入閱讀人的內心,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絲線在中間牽引,而讀者總能在其間得到深深的共鳴感,在共鳴之外還有一種莫名的動容。“大象的睡眠時間很短,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如果他們做夢的話,可能都回不到家鄉吧?”這句話充滿了詩意,卻也浸滿了哀傷和無奈,也許是對大象遠離森林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自己內心的一種傾訴。
八零後的甫躍輝,用自己最真摯的感受去寫社會,沒有濃重的傷痕色彩,也沒有華麗的無病呻吟,他用自己理解和同情的筆調、質樸而溫柔的文字向讀者展示他所看見的社會中的人以及社會中的人的愛恨情仇。在這個作家不斷被市場化、娛樂化、商業化的社會中,甫躍輝像是一朵獨自在深夜綻放的花,平淡樸實,默默生香,希望他永遠堅持自己的文學創作理念,不隨波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