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诡奇谭·万籁死寂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静谧及【异言堂】之失乐园】                               

        一、

      写下这段话时,我依旧只能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闭塞隔音的地下室中,靠满屋音响播放的重金属摇滚不间断刺激自己耳膜,哪怕睡觉时也只能于噪音浪潮中才能安然入睡。原因无他,只因我经历那场噩梦后再也无法忍受片刻声音小于30分贝的静谧。

      写下这篇自白确实让我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来我可能因3651人的死亡而背负责任,但我会对此欣然接受且不会有任何推卸;二来则是我需要重新回忆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在那小镇度过的一个月零一天,时至今日依旧每夜闯入我梦中,让我不敢面对任何寂静、生殖、人与树的梦魇。这恐怖回忆无时无刻不在骚扰着我,导致我在记叙时仍然感到阵阵恶寒。

      熟悉时事热点的读者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所记叙的正是发生于今年5月4日夜间的惊悚怪诞事件,整个小镇一夜之间化为废墟,镇上3651人无一生还。5月6日时,警察在小镇附近的森林中发现了接近癫狂的我,并立刻送进了医院。

      之后警察当然没放弃从我口中询问小镇毁灭的真相,但巨大的恐惧让我一直含糊其辞——至少在警察看来纯属胡言乱语。但我说的一直都是真的!若是真想了解真相,为什么没人去调查消失的阿托姆镇那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那镇上居民荒唐可笑的堕落信仰,还有那3651具犹如被吸干营养而从内部枯萎的诡异遗体?!

      并非我自夸,但鄙人自认为在英格兰还算小有名气的作家,各位读者想必或多或少也有了解过我的作品。曾经的我是多么目空一切,自认为名著天作皆在自己脑海,仅需时间和特定环境的酝酿就可问世。但在多次写作失意后,我开始错误地将灵感缺失怪罪于周围总是太过嘈杂的环境。事实也确实如此,住在伦敦城的市中心很难得到片刻安宁,于是我打算更换一个宁静的环境以便于细细打磨作品。但尝试了英国各处乡镇却始终未能如意,能激励缪斯女神赐予我写作灵感的环境始终未能找到。

      当我万念俱灰思考是否应该搬回伦敦时,一则广告无意中刷入我眼中,开启了我悲剧的序幕。这只是一则互联网时代随处可见的旅游推荐广告,但内容中每一个字都紧扣了我的需求,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那一探究竟呢?

      全英国最宁静的小镇——位于格兰扁南侧山脉海拔763米处的寂静之城阿托姆,苏格兰一直有传闻此处是全英国甚至全欧洲最安静的地方。小镇始建于18世纪英荷第四次战争期间,由一批英格兰逃难流民于格兰扁山脉一处林地中所建。时至今日,小镇中也仅有3651人,大多数从事农业生产,无过度工业化带来的噪音和污染等问题,可谓是极其适宜旅游与居住的城镇。

      上帝啊!要是当时的我就知道这一去将要面对什么,想必我是哪怕堕入地狱都不会去的。但人终究不能预知未来,于是我就这样踏上了这一无所知的旅程。

————

      二、

      现在想来那则广告也是怪异,若是小镇真如宣传中那样完美,为何仅有3651位常住居民?也许是那小镇的管理人员为了诱骗外人来此而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

      但当时的我毫无考虑地就驱车驶往苏格兰,在苏格兰群山险峻的地貌中行驶了三天时间,成功让自己迷了路。我已经位于格兰扁山脉7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但森林中的树木却并非高原常见的高寒灌丛植被带,相反这里的松树与冷杉个个直插云霄,如恶魔伸出地狱的手指般高高耸立着,顶端的树冠茂盛地足以遮住头顶太阳,让我无法通过太阳辨认方向。这里又太过远离现代人类文明,方圆百里内接不到手机信号,电子导航也失效了。我就这样在山林中迷了路,只能通过模糊的纸质地图乱闯乱撞,企图在同海拔区域大海捞针般地寻找那隐匿的小镇。

      心急之余我却又难得能静下心来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山野宁静。这里确实符合寂静之名,空旷山间连虫鸣声在早春四月都罕有,除了偶有飞鸟飞过的振翅声和经过溪流时的潺潺流水声外,几乎就只有发动机的轰鸣与微风吹拂树叶的摩擦声与我相伴,甚至偶尔停车休息时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若非我处在孤立无援的迷路状态,这确实是极有诗意的。

      一个月后我再次经过此地时,这种宁静带给我的却只有恐惧……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将近黄昏时分我终于在林中遇到一位本地的乡民,在他的指引下将我带到了阿托姆镇。但令人憎恨的是我的汽车发动机在距离镇子仅几里时损坏了,因此我只能在天黑后徒步入了镇子。

      对于我这个外乡人的到来,当地居民并未表现出多少排斥,不像其余苏格兰人对英格兰游客那样,他们较友好地接待了我这外来者。经过自我介绍后,他们指引我去镇长的府邸,外来游客的入住需要经他允许。

      前去会见镇长的路上我详细观察了小镇,不得不说对小镇的第一眼印象颇为失望。整个镇子大体基调便与现代化不相搭配,不管是从建筑还是公共设施的老化程度上都显示出一副破败迹象。很多建筑都已因老化而废弃或坍塌,而坍塌的建筑上方却只是清除了废墟后任由其空置在那,因为小镇稀少的居民不需要太多的住房。据称小镇建于18世纪,那在其建造后的200多年间可能从未修整过。

      虽然破败,但我也确实感受到了宁静。小镇入夜之后便没有任何一处工厂还在喧嚣,街上的行人也颇为稀少,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夜生活可言,除了唯一一处路过的酒馆中听到的音乐声外,也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当然这也可能与向导带我走过的路径有关,向导名叫巴克特,一路上他很热情地向我讲解阿托姆镇的风貌,向我介绍镇上唯一一处工厂,唯一的酒吧和一所私人医院。我很高兴有位健谈的朋友能供我消解过于安静的路程中的寂寞,但我总觉得他在带我往城镇中最破败的区域走,因为两侧的房子全都黑着灯,看似并无人居住。

      “很快你就会看到居住区的,现在不是时候。”听到我询问后,巴克特爽朗地笑着,“我们可不能让别的事耽误了见镇长。”

      镇长的府邸可能是镇上唯一一处现代化的房子,从其复古风与现代化融合的建筑风格能看出它至少在上个世纪时翻修过一次。镇长姓氏为卡特,他用标准的英伦绅士礼节接待了我。从他标致的英格兰式面相看,他祖上一定有勋爵血统。

      卡特镇长对我详细介绍了阿托姆镇从建立以来的历史,自从1783年卡特的祖先率领一批流民逃难而来,围绕山顶中一处丰饶之地建立了这座世外桃源后,阿托姆镇的居民就一直恪守此地,过着安静的生活。他们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则,凭借最本质的自然规律劳作,因为他们敬畏自然,所以自然也不会带给他们太多灾难。

      唯有在1935年,阿托姆镇爆发大规模瘟疫,次年又遭受百年难遇的大旱,粮食颗粒无收,两次灾难导致镇上的居民人口减少大半。那一届卡特家族继承人带领人民改良作物和寻找医治瘟疫的药方,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让小镇逃离了毁灭的边缘。只是那场灾难中减少的人数,时至今日也没有补回。

      如今阿托姆镇依旧在维持农业化和轻工业化社会,农产品和大部分轻工业制品可以自给自足,甚至丰收之年当地农作物产量丰厚到可以远销山外,在苏格兰中部城区间享有名气。卡特打算一直持续祖先定下的发展方略,维序小镇的淳朴民风和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就这样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状态存在于喧嚣的闹世。

      我向他问起那则宣传广告,他表示并不知情,还请我放心广告并不会以任何方式散播到互联网上以打扰这里的安宁。对于“最寂静的城市”这个名号,他则只是淡淡一笑:

      “当您亲自见证这小镇的全貌后您也许会认同吧,怎么说呢?寂静的概念从来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没有当前情况下不该有的声音,对吧?从这个角度看,这里可能确实很安静。”

      接下来他开始安排我在这镇上的生活。考虑到我在新作写完之前要一直住在镇上,他不建议我住旅馆,因为鲜少有旅人来访,镇上的旅馆基本已经荒废了。卡特推荐我暂住在带我来镇长府的巴克特家中,因为他一人独居而且房子也足够大,住的下两个人。询问巴克特意见后他也欣然答应了下来。镇长还给我安排了一批和谐友爱亲友会成员,这是镇上一个特殊组织,专门对外来定居或因各种原因面临生活困难的居民提供帮助,其中大多是女性成员,负责我的人叫琳达,需要时可随时向她求助。

      我向镇长提出我的车还损坏在镇外森林中,镇长答应叫人把车拖到镇上,但对于维修发动机这点却无能为力。正如我来时所看到的,镇上没有警局,也没有司法系统,用镇长的话说,这个小镇从建立之初就没有法律,也不需要设立法律,对自然的敬畏就是最好的限制恶俗的办法。而伴随着法律消失,很多职业也出现空缺,比如修车,毕竟小镇建立之初根本就没有汽车,现在也只有寥寥几辆。

      看来在我自己学会修车或者镇上迎来一位会修车的旅客之前,我得与爱车告别了。如果当初我足够聪明的话就该察觉到端倪,因为当我检查发动机时发现其貌似是被人为破坏的,而且在一直紧闭的前车盖发现了几片残留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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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在阿托姆镇居住的第一个白天,对它的印象尚且还好。小镇相当符合我需求的宁静,镇长说的对,安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没有不必要的声音。对于市井生活气息所需要的声音小镇上向来不少,走街串巷贩卖当地小报的吆喝声,骑自行车挨家挨户送牛奶的铃铛声,邻里之间谈天说地的闲聊声,巴克特来叫我起床时爽朗的笑声等等日常声音,我一律寻求得到。但这些声音大多都会在9点后消失无踪,到时大人前往农场或工厂工作,孩子则去学校上学,学校和工厂又都距离居住区一英里之外,这时小镇便自然显得十分安静。少有的几名不事生产的老人或过小的孩子玩乐时也悄声细语,甚至连在街外行走的脚步声都格外轻巧。有一次我听见窗外发出较大的行走声,朝外瞭望才发现是学校放学时送孩子回家的方队,步伐整齐划一到听不出丝毫不齐的脚步声,就仿佛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

      我就在这第一天里一门心思投身于写作,果然写出了自认为完美的两个章节。还打算继续奋笔疾书时巴克特来提醒我已近黄昏,最好去享受阿托姆镇的美妙夜晚。

      本来我就是不喜欢夜间工作的人,于是便欣然接受邀请,打算去一睹小镇的夜间生活。我便和巴克特一起出门走向镇上唯一一处酒吧,第一次仔细观察夜间的阿托姆镇。

      这里没有几辆车,但街道很宽阔,一群群上班放学的人在我身边行走着。这时我才发觉一丝奇怪,这些身居不同街道在不同岗位上班于不同时间下班归家的人之间竟然没有一丝交流,连白天见面时的客套话都没有?小孩没有放学后的嬉闹,大人也没有见面时的寒暄,只是如同机器般面无表情地走着,在这本不该寂静的黄昏街道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安静。

      他们互相间关系很冷漠?可在白天九点前却看不出来。是什么能让这里的人在白天和黑夜间变化如此巨大?

      我停下身来观察着经过的人,越看越觉得诡异。且不说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就连那脸绷着的角度都如此一致,仿佛这些人就只是按照行走指令而行走的木偶,彼此间只有外观上有区别。

      随后我打算闭上眼睛去倾听是否有细言细语,却发觉了更为恐怖的事——事后每当我想起这个细节都会忍不住发颤,但当时我竟只觉得是自己神经质——呼吸声没有间隔,不管我身边路过多少人都只会听见一个频率的呼吸声!

      同伴发现我的踟蹰,停下来笑着问我原因,这却让我更加胆寒——所有人都无表情无话语的情况下只有他一人会说会笑,这种恐惧让我无法说出心中的顾虑,只得摇头,跟着他继续前行。

      路上巴克特突然停下热情地对一个金发妇女打着招呼,这女人便是我的亲友会负责人琳达,她身边拉着的四岁的漂亮小姑娘便是她的女儿莉莉,昨夜我与她们见过。

      见到琳达与莉莉会正常与巴克特交谈并微笑后,我稍稍打消了疑虑。也许那些人真的只是各有心事而且并不相熟?

      闲聊间我向莉莉问起了她的父亲,令人惊奇的是,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更确切地说,她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女孩要有爸爸。

      “这里不需要那种东西的,”琳达说,“镇上所有男人都是。”

      当我打算对这句匪夷所思的话刨根问底时,一声怪叫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是多么惊悚的一声嚎叫,仿佛一个人正经受着什么痛苦的折磨。接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从旁边草丛中钻出,迅速闪过我们向远处跑去,还差点撞到我身上。

      “皮姆!”琳达厌恶地对嚎叫者瞟了一眼,“他是镇上的疯子,一到晚上就各处鬼哭狼嚎制造各种噪音,你可千万别与他接触,他已经攻击了好几个外来游客了。镇上的人都离他远远的,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别在意,这样准没错。”

      在被疯子皮姆打断并差点被撞倒后,我对同步的呼吸和父亲概念的缺失都已没了兴趣——天啊,我当时怎么会没料到这两件怪事多么离谱——一心只想着去酒吧里痛饮一番。于是我们告别了琳达继续前往酒吧,琳达称她晚些时候也会过去——把孩子交给邻居家老大爷照顾她很放心。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最后一抹太阳在地平线上挣扎了几下后终究还是落了下去。没有了圣洁的阳光照耀的大地便将黑暗显露了出来,小镇也彻底暴露出了它那藏污纳垢的一面。

      就在太阳刚落下山,老旧的路灯还未亮起的黑暗时分,我在马路边沿上踩到了一具软塌塌白花花的东西,然后听到一声惨叫和咒骂声,咒骂我在路灯亮起之前不注意脚下。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让路灯在这一刻点亮,要让我正好看清我踩到了什么东西——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正躺在路边行腌臜苟且之事!再看四周,那马路上、草地上、房屋里到处都有人在行着这般事情!白花花赤裸裸湿漉漉的,如同最原始的野蛮生物般,视若无睹无视法纪地行交合之事!

      我对阿托姆镇仅有一天的好印象全在这一刻崩碎,我彻底地看到了它肮脏,下流,可鄙,龌龊的一面。而这还只是阿托姆镇腌臜真相的冰山一角——最易让人接受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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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上帝!你为何要创造光来照亮这片淫靡大地?!你又为何要给造物安装眼睛来目睹这不堪一幕?!我自认不是基督徒,也并非在性爱方面保守顽固之徒,但现在这副淫荡之相依旧对我内心深处造成极大震撼!整片街道四处都可看见正沉沦性交的赤裸男女,全然不顾四月初期尚且微寒的温度,更不在乎过路人的目光,因为除我这个外来者外根本无人在意,包括与我同行的巴克特和路过的几个孩子。他们就像那发情期的野兽,像那贪婪地永不满足的猪,沉浸在性爱交欢中无法自拔,甚至不挑地点不做最基本的隐蔽!

      见我表露出的明显愤怒,巴克特却只是对我笑笑:“习惯了就好,这些年轻人总是太过激进,跟他们说再多次也改不了的。我也经常骂他们,至少得去草丛中不挡路吧。”

      之后的路几乎是巴克特拉着我机械性地走完的,一路上巴克特试图给我解释这里的人如此淫荡堕落的原因:最初建立小镇时,镇上也存在教堂,第一批住民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恪守教义,视耶稣所传之道为真理。然而1935年的那场瘟疫彻底打破了宗教在镇民心中的美好幻想。当人们意识到跪拜基督并不能改变十室九空的命运时便彻底将基督埋入坟地,继而在时任镇长的带领下开始寻找新的出路。

      起初的两年死亡依然在增加,连年的瘟疫和饥荒夺走了超过一半人口的生命,导致阿托姆镇面临崩溃的边缘。这时安东尼奥·卡特——时任镇长,现任镇长的曾祖父——带领大家信仰自然万物,崇拜赐予谷物庄稼的耕地麦田,供奉促使万物生长的太阳,终于让小镇在第三年时获得丰收并将瘟疫击退。阿托姆镇便从此活了下来,并一直存续到今天也再没遇到任何饥荒。从那时起所有人都已相信崇敬自然便是生存的唯一法则,而生殖崇拜就是愉悦自然诸神的最佳手段,人们崇尚生育,也毫不避讳地进行生育,生下后代使阿托姆镇延续下去就是最高使命!

      巴克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路,而我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在听到废弃基督改信原始自然崇拜时起,我心目中对这些人就只剩鄙视与厌恶。毫无疑问,自然与生殖崇拜并不会给他们带来比信仰基督更好的成果,瘟疫与饥荒也纯粹是天意使然,与其祭拜谷地有何关系呢?这群可怜麻木的堕落者,不过是将精神从一个寄托转向另一个更加恶俗的寄托中,并在这新的崇拜中将已有的道德人伦观念都一步步退化掉,最终退化成生活在21世纪的原始人罢了!

      至于此等毫不知耻的滥交行为更好解释,取悦自然或繁衍价值都不过是将禽兽行为合理化的借口,本质只是因为镇上娱乐手段的极端缺失罢了。因为深埋山间的关系,镇上并没有移动信号,网络等与外部交流的媒介更是无法通过这里。平日居民与外界交流的方式只有寥寥几辆汽车和少数几户人家配备的固定电话而已。这种没有网络与电视的闭塞环境中能选择的娱乐无非也就读书、喝酒和性交几种,而如此封闭的环境能获得的书必然也少之又少,那喝酒与性交当然成了入夜后的首选。

      于是这种荒谬习俗就这样一代代被传承下来,打着信仰之名任由人性文明堕落成如今这样。毫无疑问这种没有根据的信仰脆弱异常,哪怕一点点意外都会让其倒塌,这几十年来凭借运气奇迹般地存活到今天的自然和生殖崇拜,谁知道好运还能再维持几年呢?要真说有谁能从中得益的话,恐怕只有以此为由巩固统治的卡特家族了。

      酒桌上我一语不发,只是灌着一杯杯粗糙酿制的啤酒,用沉默拒绝着不下三个找我调情的荡妇。琳达也曾过来引诱我,毫不顾忌她已有个4岁的女儿。

      从琳达这里我了解到了更多令人作呕的真相,包括莉莉爸爸的去向:镇民因为滥交成性几乎没人能确定生出孩子的爸爸是谁,于是久而久之干脆废除了“爸爸”这个概念,亲情关系上采用回了最原始的母系氏族法则,只认其母不认其父。母亲享有对孩子的全部抚养权和财产拥有权,独自一人担任父和母的双重职能。与之相应的补偿就是每位母亲每月都会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抚养费用,这笔钱由镇上所有男性共同分担,且镇上会建立各种社会抚养机构帮助工作过忙的女性照顾孩子。琳达所在的和谐友爱亲友会便也承担此项职能,所以她很放心地将女儿交给同为成员的邻居照顾。

      社会化抚养?!谁能理解我听到这个理念后的混乱,这个退化得将近原始文明的小镇上竟能听到放到现代社会都如此先进的理念!

      最终我还是拒绝了琳达的再三诱惑,我并非处子之身,对性方面也较为开放,可我实在无法接受被这群道德败坏之徒玷污身体。于是琳达最终和巴克特上了楼上客房,原来巴克特对街上那群人的批判无非是当街裸露罢了。

      四周各处还在发生和他们相似的情况,浪荡男人喝醉了酒便开始大声唱起恶俗不堪的情歌,被唱情歌的风流妇女不但不以为耻还主动迎着旋律摆动起来,你侬我侬的调情结果大多是男欢女爱地步入客房,或当客房满员时干脆去室外将就一波。难怪镇长不推荐我住客房!我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被一名四十岁以上的妇女带上了楼,从他青涩的表情上看,貌似还是一次。他上楼时所有人都停止喧哗,对着男孩鼓掌以示祝贺。

      再也无法忍受的我终于愤然离开酒吧,沿着昨天巴克特领引我的破败小路返回住宅,以避免再看到大道上那些不堪行为。

      走着走着,我看到一座教堂,或者说曾经是教堂的破旧废墟。通过教堂尚存的残垣断壁能看出这里建造时比普通住房更加用心,但如今也更加破败,充满了被人为破坏的痕迹。一整晚的冲击令我身心俱疲,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找上帝寻求心理安慰的想法。但教堂废墟中却不曾见到上帝,反倒在其后的墓地中见到了被绑于十字架的断头耶稣。墓地实际上也荒废许久,仅留下几座断碑残垣能勉强辨认出这是墓地。被砍掉头的耶稣像就插在墓地中央,被信徒抛弃后回到了他应在的位置。当晚满月的月光很圣洁地洒在无头耶稣身上,使其获得了一种超脱世俗的别样美感,似乎是我在这远离人世的小镇上见到的唯一能称得上美的事物。

————

      五、

      见识到阿托姆镇难以想象的丑恶堕落后我已毫无写作欲望,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天天在小镇中乱逛——大多是在晚上,因为巴克特总带陌生女人回家想邀我一同享受。

      我原以为我能逐渐习惯当街淫交的恶行,但直到我被这里的教育理念冲击后才意识到此地的文明退化是多么可怕。镇上的孩子不管多么小都在受到生殖崇拜的毒害,连四岁的莉莉都对妈妈的性交熟视无睹!

      究竟是何等下流的教育在毒害着孩子,只需通过孩子们平日所唱的童谣就能略知一二。此地的孩子没有网络和动画,就只能通过简单的游戏和唱歌等方式娱乐,其中大多数歌谣都充满淫言秽语,我在此写出来都觉得亵渎!

      我就只举例一首相对容易接受的童谣。唱这首歌时往往会伴随一种古怪的游戏,由六名以上的女孩围绕一株柳树站立,柳树必须得枝条清脆且垂到地面。女孩们便均分成两批人分立在左右两侧,分别拉着一根柳条绕着柳树呈相反方向绕圈,直到两侧柳条紧紧缠在树上后再反方向奔跑一圈圈将柳条解开,若此过程中柳条没有一次打结就算游戏成功——事后我猜想这可能是来源于五朔节的传统仪式缠花柱。

      而女孩们缠绕柳树时口中就会高唱这首童谣,往往旁边还会有擅长手风琴或长笛的男孩伴奏:

      “墓碑旁有一棵树,枝干亭亭朝天长,树根深深入九泉,纵横万里满天下,树根上——是树干,树干上——长枝条,枝条上——筑个巢,巢穴里——有只鸟,鸟身下——孵颗蛋,这颗蛋就是——一温床——”

      一阶段唱毕,此时背景音乐越发欢快,游戏熟练的团队往往也会在这时完成环绕包裹柳树的过程,进而偏转方向开启第二段:

      “温床上——是女人,女人上——是男人,男人体内有种子,种子发芽成男孩,男孩成长成男人,男人衰老成老人,老人终究入坟墓,再在墓旁种——一棵树——”

      我承认抛开歌词中隐藏着性暗示元素,这首歌的旋律还算朗朗上口,而且蕴含自然循环之理,但是唱这首歌的是未满十岁的女孩。这还只是小镇上最清新淡雅的游戏,有一些粗俗游戏更是不堪入目,比如一群十来岁的少男少女排成一队,全都赤身裸体的围绕一只篝火跳舞……天啊,世道怎会沦落至此?!

      有一次我默默旁观一群孩子玩绕柳游戏时遇到了疯子皮姆。这家伙今晚表现还算正常,并没有像往常夜晚一样大呼小叫地乱跑,或者试图危害我的安全。他就只是站在那远远地看着,不参与游戏或性交,据说他从未与任何人性交——对于这点,我反倒认为这疯子是镇上最正常的。见我在注视他,他也对我微微一笑,接着提醒我注意树上两只攀爬的蜗牛。

      “我从未如此羡慕蜗牛,”他用和疯叫时判若两人的儒雅嗓音说,“它们匍匐着,虽然缓慢,却永远只会向前,不像人类还会倒退。尽管以身贴地,但却从不跪拜,不向人类跪拜——不管是过去的人,亦或未来预言中的人。不拜死去的同胞或活着的同胞,它们就只是伏着地爬行。要说唯一有所跪拜的话,那只能是这棵树,永远只拜自己生长着的这棵树。”说完这段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他便从我身前跑过,像往常一样大叫着跑向镇外。据说他独自住在离镇很远的破房子里,没人知道他平常在家中干啥。

      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感知到他从我身边路过时轻轻拍了下我的口袋。半个月后,当我从第一次来小镇时穿的那件外衣口袋中掏出纸条时才明白他的意思,但那时我已经再无退路——纸条上只写了两个字:快跑!

————     

      六、

      我参观了阿托姆镇上唯一的学校,想从中了解当地孩子所学的知识。如我所料,除了简单的识字和算术外,没有任何自然科学知识,反而充斥着性教育和苏格兰各地的民间迷信:什么太阳神,谷精,林间妖精等诞生自然崇拜的传说,这些便是学校里日常采用愚民化教育而传授给孩子的知识。

      其中有一个传说尤其吸引了我的注意,它足足占据了一整册课本,足以看出这东西在小镇信仰中的重要性。这名字似乎是由几个不同单词拼合而成,按我的理解貌似应该读成——千子树。

      听我问起千子树的话题,巴克特表现得很是高兴,声称他一直想给我介绍千子树信仰,却苦于找不到话题。

      “千子树是我们信仰的主要神祇,比太阳神和谷地女神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地位更高,也更接近我们。是的,千子树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神,祂就长在这座山的山顶,当初阿托姆镇就是因祂的庇佑而得以建立。只是棵树?不,不,你这样想就太简单了,祂可不是一般的树,祂的历史比阿托姆镇还悠久,比英国还悠久,甚至可能比苏格兰还悠久。怎么说呢?我小时候祂就如现在一般庞大,听我爷爷说他小时候树也和那时一样。

      “千子树是掌管生育和生死循环的神,镇上每当有人不幸去世后遗体都会被埋在千子树下,千子树会将亡者的灵魂收纳并重新集结于枝条上,凝结成一颗崭新的果实之后还给我们,吃下那颗果实的女人准会怀孕并平安地生下健康的孩子。你可别不信,我就是这样被生下来的,我们这一辈乃至父亲那一辈都是——那场大瘟疫夺走了我们自然生育的能力,于是千子树便出手将死者灵魂转化成新生儿,以保持生命的延续,死多少人就生多少人,这是平等且合理的。”

      不管巴克特如何推销这围绕一棵树建立的可笑信仰,我都不以为意,树再古老都不过是棵树,怎么会有吸收灵魂并护人产子的能力呢?我提出想看这棵树,却被巴克特厉声拒绝了,他称平日里只有镇长和教会中的核心成员才能接近千子树,他们会负责将死者遗体葬在千子树下,并收获果子给代孕妇女。而普通人只能在每年一度的五月花祭祀中才能一睹千子树芳容,就在五朔节后第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也就是不久的半月后。

      见我依旧态度不屑,巴克特只得拉我去看千子树神像。这是由镇上一位知名画家所画,虽然采用了抽象的方式,但依旧能表现出千子树的尊容。在第一眼见到那幅画时,我的厌恶和恐惧就油然而生——如同枯骨般拼接的树干扎根于一座看似很渺小的山峰上,立于其上的树干大小足足有峰顶的好几倍大。树干下方是张牙舞爪伸延向四方的赤红色根部,各个盘综复杂地伸展成诡异的形状,好似要爬出画框外将我抓入画中。最恐怖的还是那千子树的枝条,弯弯曲曲地蔓延直至画框之外,起初看上去很怪异,因为这些枝条似乎分为很多节,每一节间都毫无相似度地胡乱拼在一起,往往要很多节才能拼成一条完整树枝。但我极具想象力的脑袋很快就不幸地联想出真相——人!这些弯曲的每一节枝条都是一具扭曲的人体,而进一步观察甚至能看出男人和女人的差别,由一节男人拼一节女人,周而复始,形成了这象征生育的千子树!

        我承认,这幅巧夺天工的画对比真正千子树的恐怖,真的一点都没有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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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时间来到四月下旬,阿托姆镇居民终于在一成不变的工作和恶俗滥交以外的事情上忙碌了起来,因为将要来临的5月1日就是苏格兰乃至当地重要的民俗节日——五朔节。

      当地过五朔节的习俗大致与我了解的苏格兰传统无差,祭拜谷神,装饰花柱,化妆舞会还有在前一夜燃起篝火祈祷丰收。当然,我对这个节日依旧没有任何期待,毕竟阿托姆镇不可能不在传统之外加入新要素——比如大规模群交。而且我早就听说五朔节不过是个预热,为5月不定期夜晚举办的千子树祭祀做准备。一想到届时我将亲自直面千子树,我就毛骨悚然。

      不知不觉间我在这是非之地已生活了二十天,期间我并非没有试图逃走,但我更不想累死饿死在格兰扁山林里。我已放弃了修好汽车,一心只盼着有另一个倒霉蛋能带我逃跑。

      至少在见证失踪事件之前,我对阿托姆镇还保留一丝天真愿望,试图安慰自己,他们只是道德廉耻观念缺失、思想趋于原始的善良百姓。毕竟除了疯子皮姆外的人对我并不差,有时候甚至热情到过分。这不能说明他们生性的淳朴吗?终究不过是一群被独裁阶级洗脑蒙蔽的可怜人罢了。

      然而4月25日这起事件,让我对镇上居民的想法从厌恶变化为了恐惧。

      当天下午,琳达依旧为带领和谐友爱互助会成员编织五朔节花篮而忙碌着,我则在附近仅有五平米的图书馆中查找为数不多的千子树资料。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刺耳哭嚎传入我耳中,待我赶到时便看到琳达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着,一旁是试图安慰的互助会成员和不知所措的邻居。

      莉莉被绑架了!不久前一群戴着丑陋面具的男人闯入邻居家中强行带走了年仅四岁的莉莉。除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这起绑架意味着什么,在这没有法律也没有警察的法外之地,一旦被绑架便几乎不可能将孩子找回来!所以人们都在哭着,互助会和亲友团为安慰琳达而和她一起哭,刚开始没有哭的邻居受到感染后也开始哭,甚至几个从墙外过路的人不知原因竟也在哭。试图维持冷静的我努力向邻居询问细节,可邻居已与琳达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一句话也答不上了。愚钝的我这才意识到恐怖之所在——所有人都在无缘无故地哭泣,而且原本参差不齐的哭声竟逐渐达成了一种统一曲调,就像指挥得当的大型交响乐,不同声音共同组成一个相同的节奏,而这个曲调的来源,也就是哭声的指挥者便是琳达。以丢失女儿而悲痛的母亲为乐谱,二十余人陪伴琳达共同发出节奏和音调都一模一样的哭声,就连中间的间隔与抽泣声都如事先排练好般一模一样,简直像一个人在用二十种声音痛哭。

      所有人都在哭,唯独我只感到深深的恐惧,等我感受到天色的变化时才意识到原因——黄昏到了。

      我找遍了全镇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莉莉的下落,尽管她母亲对此事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每当我向她询问莉莉可能的去向时,都只会得到一句回答——她与千子树融合为一体了!

      又是千子树!一旦涉及到这个怪异的词就代表必然与阿托姆镇黑暗的信仰有关。一想到年仅四岁的小女孩落入这镇上不可名状的邪恶习俗中会遭遇什么我就汗毛直竖!

      据我调查,4月25日中失踪的孩子绝非莉莉一人,当天中至少有五名五岁以下孩子被黑衣人带走,从此不知所踪。而那些孩子的母亲却与琳达一样,对此仅有悲伤,除此之外,禁止我对此事所做的一切调查。询问她们原因,得到的答复也无非只有一个:这是千子树的命令!甚至还有一人给了我更奇怪的回答:她们很快就会回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里疯子皮姆似乎比以往更加焦躁,他开始更多次主动接近我,并暗示我快点逃离。此时我已经看了他给的纸条,但我已无论如何都逃离不了。我尝试过借用座机电话报警,但全镇所有有电话的人家都同时弄坏了电话线!

      不得不说,此刻我已经无法对镇民保持原有看法,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由愚昧进一步异化成了邪恶和愚不可及的魔鬼。我并不想用最偏激的可能妄加推测,但那几个丢失孩子还没我这局外人上心的女人,还有全镇上下对此置若罔闻的态度,以及阿托姆建立以来就从未存在过的法律,都无一不在将我导向更可怕的观点——野蛮血腥又亵渎人性的活人祭祀!

————

        八、

      我终于忍无可忍去找了镇长,当着他的面大声怒斥小镇的堕落和文明的退化,大骂卡特家族的愚民制度将镇民退化成野蛮的原始人,而镇长无疑也是罪恶的帮凶。

      卡特则只是全程微笑着听我谩骂,在我终于口干舌燥后递上一杯水,随后继续皮笑肉不笑地为我讲解起千子树教兴起的原因——

      “1934——1935这两年,在所有历史记载中都充满恐怖与死亡的阴霾,经历过那场灾难的没有一人愿意提及那个阴影,就连文献我认为也没有提最恐怖的部分。

      “先是1934年5月的那场大瘟疫让镇中体质较弱的老人几乎全部倒下,接着是怪异到没有任何人能解释原因的死胎,那两年间所有怀孕的妇人产下的全部是死婴,早在娘胎中就已死亡腐烂,根本找不到任何病因。

      “新生儿的消失还只是噩梦的开始,进入1935年后,真正的灾难才终于到来——粮食的颗粒无收——若只是收成差我们省吃俭用还有可能挺过去,但这是颗粒无收,一粒谷子都没长出来!那一年的田地只能用死亡形容,大地变成死灰色没有一丝肥力可言,所有作物不管你种什么,都会统一烂死在萌芽阶段。更有甚者,我还听我曾祖父提起过,自1935年初春开始,镇里没有一人听到过虫鸣鸟叫,所有动物都于山中销声匿迹,只留一具具腐烂的尸体——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所有可称的上新生儿的生命全都胎死腹中!

      “饥荒——瘟疫还没散去,便又遭遇了无前例的大饥荒。文献记载死亡人数超过一半,但要我说绝对不止,80%以上的人口都被活活饿死。阿托姆在全盛时期的人口可是超过两万人啊!每天都有人死去,很多人前一秒只是在街上走着下一秒便一命呜呼,连夺走生命的是疾病还是饥饿都不知道。尚未长大的孩子成为所有人的负担,他们被如物件般扔出家门在街上等死,往往他们的死亡比成年人更快。有些饿疯了的逐渐丧失人性,开始吃尸体。起先还只是吃那些死去的孩子,后来尚未饿死的弃儿都成了他们的捕猎对象。曾祖父曾率人阻止过这种人吃人的恶行,但根本没用。恶徒们集结起来打劫了卡特祖宅,却发现连我们也没有存粮。

      “即便到了这般程度,吃人的人数也远远追不上死亡的人数,饿殍铺满了整个街道。曾祖父带领人奋力填埋,但教堂墓地里早已插不下一块墓碑,迫不得已之下,我们只得将尸体抬出镇,随意掩埋于山间,曾祖父自己也参与了填埋。据他说,最忙时一天能埋葬上百具尸体,有些人埋着埋着就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其余还能站着的人就只能将他们也一同埋下去,有些较为有良心的人会事先多挖一个坑,以备自己使用。

      “一切都没有了希望,等待阿托姆镇的似乎只有灭亡。外来者,你说啊,这种情况下耶稣基督在哪里?!你说这种情况下那些无神论者科学家又在哪里?!说啊!基督教帮不了我们,早在第一任镇长乔纳森·卡特带领全镇流亡时就知道上帝并不存在!科学也帮不上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哪个科学家能提供帮助呢?终究还是那些原始的自然神邸出了手,是千子树救了我们。

      “我们埋在山间的尸体被千子树吸收,继而长出了满树果子,我们便靠着这些果子生存,神奇的是所有吃下这果实的女人——哪怕还是处女都怀了孕。第二年,因果实而受孕的人们都生下了健康的婴儿,没有一人再因古怪原因胎死腹中,镇上终于有了延续的希望。1936年,瘟疫退去的那年秋天,粮食产量达到史无前例的丰厚——直到现在都没有哪一年能超越那年的产量。再也没人饿死了,幸存的居民都活了下来,靠着千子树的果实繁衍后代,靠着千子树供给我们粮食。

      “你说,外来者,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信仰千子树?”

      听完他的讲述,我所感到的只是可笑。我看这人谈吐颇为文雅,还以为他与我一样是清醒之人,现在看来,他才是最愚钝者或刻意隐瞒真相的人。

      瘟疫和灾荒无疑是自然现象,所有新生儿早死事件毫无疑问是被出于私心或恐惧的人刻意夸大,粮食丰收只是因为改良了作物以及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千子树也无非是一棵盛产果实的树,与赐子有什么关系呢?至于现今小镇靠它产子一事更是无稽之谈,但凡稍微看看镇上的滥交之风就知道他们靠什么产子!

      “那你们又为何禁止平民见千子树?平日里为何只有你们高层可以接触?”我嘲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所谓的祭祀是在干什么,那五个孩子在哪?不管你们打着什么幌子,这都是谋杀!”

      卡特依旧在笑,那副令人作呕的表情只令我愤怒——

      “你见了千子树就懂了,等到5月的第一个无月无光之夜,见到千子树真身的你会理解一切。”

      之后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先让我见到千子树。我当然不会中他的套,我计划在千子树祭祀夜前——在五溯节期间防备罪为松懈的夜晚——潜入这座宅邸救出那五名被绑架的女孩。

      当我装作气馁骂骂咧咧地离开时,听见他在背后略带嗤笑的告别:“人之间亦分善恶愚贤,就如一棵树上的果实也有酸有甜,万物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但我至少能向你保证,千子树上的果实味道全都一模一样。”

————

      九、

      终于到了4月30日——五朔节前夜,按照惯例篝火晚会镇长是一定会参加的,我便打算趁他不在时执行我那自认缜密的计划。

      那晚镇上居民都穿上了滑稽简陋的道具服,并在脸上佩戴了造型古怪的动物面具,这也是当地的习俗,通过假扮成各种动物精灵来取悦自然诸神,尤其是太阳神和谷地女神的青睐。

      巴克特早早就穿好了戏服并邀请我一同参加,毫不意外地被我拒绝了——我早就告诉过他自己不参加五朔节活动,尤其不会参加篝火晚会后的淫荡欢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我要来了一套戏服和面具,那是套臃肿滑稽的小丑戏服和雕刻毫无特色的兔子木雕面具,穿上去虽然可能会影响行动,但总归能遮掩身份——不然一旦被发现,想必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我。

      确认窗外已无路人后,我便偷偷溜出房屋,沿着第一天所走的废弃小路赶往镇长家。五朔节前夜的晚会几乎是所有人必去的,而且会一直进行到午夜,中间这几小时的时间是我唯一有可能救人的机会。

      凭借早年靠健身换来的强健体魄,我成功翻过了护栏,为了防止屋里还有人的情况我决定爬上屋顶沿着烟囱进入室内。我找到一面相对不平滑的墙奋力向上攀爬着,期间弄出了很多响声,尤其有一次我不小心碰断了什么东西发出很大声响——现在我确定了那是镇长家接收信号的天线。但好在一直没人发现我,看来屋内真的没有人。

      通过十分钟的艰难攀爬,我终于爬上了屋顶。当我坐在屋顶喘息时看见了潜行于楼下花园中的疯子皮姆——我计划中唯一的不确定因素。

      但疯子皮姆却没发现我,他左顾右盼一通后扒开一扇破旧的窗户,接着纵身翻入镇长宅中,动作灵巧到丝毫不像他平日疯癫笨拙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对皮姆的乱入并不感到慌张,我有种预感他也是来救人的!

      当我在思考要不要与皮姆会合时,又一串行人的经过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注定了我今晚必须放弃计划提前踏入与地狱的相会。在那我刚刚潜行而来的废弃小路上,四名黑袍人正在悄悄行进着,他们的服装与任何参与晚会者穿戴的戏服都不一样,反而很接近我印象中一类特定人群——绑走莉莉的那群恶徒!

      尽管机会难得,但冲动还是压住了理智,认为跟着绑架犯比在镇长宅中无意义乱找成功概率更大,我主动选择跟踪他们——孩子如果真在宅邸中的话就只能拜托皮姆了。

      现在的我并不后悔当时这个举动,毕竟事先已有准备总比毫无防备地与它撞上好——哪怕这将让我提前见到千子树。

      跟着四名神秘人一路向北,出了镇后继续沿着小道走入通往山顶的林中,一路上我一直藏匿暗处却又如影随形地跟着四人,这迟钝的几人也没发现我的跟踪。

      越接近山顶周边的植被就越稀疏低矮,与进入小镇前那片高耸冷杉树林完全呈现出两个景象,而且这仅有的一些低矮树木也大多干枯萎缩,呈现一副病态特征。过于巨大的树木附近往往没有其余树木的生存空间,也许正是千子树的存在夺取了它们的营养。

      山并不算高,在接近海拔800米时我便能看到山顶,也就在望到山顶的同一时刻我差点惊叫出声,但过度震惊与害怕又将这惊叫堵了回去。在距离山顶还剩几百米的山麓上抬头就能看见那覆盖整座山顶遮天蔽日,仿佛恶魔从宇宙中向地球投下深深侵蚀入地脉的不应存在之物,那结合了各类邪恶形容词称呼却唯独没有一个词可以直呼其恐怖的异形之树——那就是千子树!

————

      十、

      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且不应该去远方游荡——H·P·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的呼唤》

      现在我才意识到,写出这句话的人思想是多么深邃,方才感悟到上一刻的自己——虽深陷囹圄但还从未见过千子树的自己是多么幸福!

      眼前所见之物犹如多种妖物的集合体集中在一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该形容为树的东西上——黑中泛红长满嶙峋突起而又透露一种特殊液态光泽的树皮,从远处看去就如一大摊冲天而上的液态粘稠物刚刚凝固,黑红又附带光泽的皮脂层下还若有若无地透出斑斑光亮,令人不由得联想到星空。再从那怪异皮层向内进一步看去,又好似一条条尘世巨蟒沿着树根盘旋而上,从地底一路蜿蜒到树冠顶处,在那肉眼仰天都看不到的高度化成一根根枝条,好似要将整座山头都落入魔物巨掌之中。那些是树的气根,至少对应正常树木的这个部分,粗壮到比一人的腰围还粗,因而不得不在地面就将根的顶部露出——就是这些凸起的根侵占了周边几英里内的空间,令其余植物都无从生长。黑色波涛般在地上蜷曲的部分依旧是那黑红相间如玛瑙般液态琉光的光泽,还长着手指般粗细的圆形深孔。不知是否是因我恐惧而诱发的幻觉,它们似乎还在一收一缩地呼吸!

      那从地下不知多少公里深处破土而出的气根九曲环绕而上的枝干——粗度堪比整座山头,内部可容纳百余人,由不知多少树根盘绕而生的树干顶端,高度完全无法由人眼计量。当我在山下百余米外朝天仰望便能看到其蔽日遮天的树冠,离近了看反而因为漆黑的夜色而根本望不见顶。但我可以明确它超过了数百米,世界第一巨杉不过116米,在其面前如同幼儿,或许测量一下那几百条从树冠垂下、无风也在飘摆的枝条可大致测出其高度——说是枝条但更像几条脐带扎成的麻绳,将近垂地的尾端还长有一个圆口,内部生满獠牙一般的尖刺,活像腔肠动物的嘴。

      我已经丧失了用任何树种估测它的勇气,不管从轮廓高度还是枝条将其推测为榕树杉树或是柳树都是对自然学与生物进化论的大不敬。天知道这东西是从宇宙深处天降而来侵犯大地的外来魔物,还是某种人类从未探知的奇异植物跨越重重时间之影,超越万古岁月方才修成如今这般的妖物。

      我打颤着双腿,几乎如机械般踉跄地走着。好在前方四人朝圣之心如此虔诚,竟仍未发现跟在后方战栗的我。距离千子树每近一分,我的恐惧就愈增一倍,但我又不得不往前走,内心就像被某种条状物牵扯着一样,逼我不得不往前。

      距离千子树仅几米时他们停了下来,因地面树根凸起太多而不得不点起手电。在手电照亮树干时我再次哑然失声,因为我看到了从远处看不见的细节——那从毒蛇般缠绕的枝条间隙中透出的树干外皮上,被巧夺天工的自然技艺雕刻上了一张张人脸,之所以称为自然技艺是因为人类绝不可能雕得如此真实,简直就像人头被直接砍下变作木质表皮后贴在了树上,会眨眼,会呼吸,除了最下方的人脸,其余都和活的一样——唯一不动的那张是现任镇长卡特的脸。

      当我正为如此奇物战栗双腿,却像扎了根般无法移动分毫时,那四名黑衣人却已跪下朝拜起来。祷词多为我无法听懂的古老祝词,但也夹杂着几句现代通用语:“咿呀!古老伟大又不朽的千子树,咿呀!孕育吾等的众生之母!还请忍耐片刻,祭品已经就位,即日就可开坛。今年祭品带有新鲜血液,任您随意消受,赐予我们永久繁衍和芳华!”

      狂热朝拜者的身边,被随意扔在地上的手电筒余光照亮的地方摆放着五具棺材,一想便知里面是那五具祭品,将在无月之夜中以最残忍阴暗的方式为妖树供上。我聚集全身气力控制着粘在地面的双脚向前踱步,试图接近棺材——尽管我内心只剩恐惧震撼但仍未放弃救人的渴望。但不过只是三步远,我就被某种妖异之力抓住,一圈圈如肠子般的温热条状物从空中缠上我的脖子并将我提离地面——我不小心踏入了千子树的阴影,它发现我了!!!

      一瞬间求生的欲望占据了整个大脑,驱散救人执念和恐惧阴霾,占领了我身体控制权。我疯狂地扭动挣扎,不顾一切地晃动藤蔓以避免被吊起来的命运。尽管我的力量在整株庞然巨树前微如蝇虫,却依旧如那落入蛛网的细蚊拼尽一切地逃向那树蔓边缘。

      就在我已离地三尺,意识将随挣扎一同涣散之时,一种柔和奇特的银色物质泼洒在我身上,缠在脖子上的树藤竟如被刺伤一般猛然缩回,任凭我摔落向地面后发了疯一般朝山下逃去。我不顾追兵猛烈奔逃着,无暇在乎救了我的到底是什么,只感谢在没有任何照明的情况下也能看清山路,因为当晚月光足够明亮……

      十一、

      我在山里逃了两天两夜,直到彻底迷失方向,绝望地躺在荒野中等死之时,被那当初带我入镇的老翁重新带回了阿托姆镇。我观望他的身形很像四名黑袍人中的一员。

      巴克特很遗憾我错过了五朔节庆典,安慰我不要灰心,还有更庞大的千子树祭典可以参加。这一次我是一定要参加了,互助亲友会的成员终日将我住处围的水泄不通,不给我任何逃跑的机会。而我也早已无心力逃跑,内心对镇民信仰的嘲笑早被对千子树深深的恐惧取代,甚至开始嘲笑过去深信无神论的自己,此时的我已无条件地相信有关千子树的一切传说,但唯有对做祭品献祭一事无法接受——他们说的新鲜血液会是我吗?!

      5月4日晚在下了一整天雨后,万物都浸透在一股死气沉沉的湿气中,我也毫无生气地躺在沙发上听着收音机中的天气预报——那是卡特在我被抓回后出于嘲讽施舍给我的礼物。当我边听广播边盘算着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时,我注意到巴克特似乎想出门,刚想提醒他今晚有大风,突然发现他穿上了五朔节前夜那身滑稽行头。

      很快,十几名亲友会成员的上门拜访,便证明了我的推测——没有月光的夜晚到了。

      在众多亲友会的“帮助”下,我很快被打扮起来,穿上小丑衣服,戴上比任意一个都滑稽可笑的面具,与我此刻的处境极为相配。

      卡特镇长和其他镇民就在门外迎接,他很满意地称赞着我的得体打扮,还邀请我陪他走在队伍最前端。于是我被两位壮汉押着与镇长并排走着,后面是3647人浩浩荡荡的簇拥。

      “我很高兴你已经见到了千子树,透过树根我能知道。”卡特在身旁悄悄对我说。

      我没心情与他争辩,任由他在一旁奚落着我的种种语录。

      “……所谓的基督耶稣和自然科学能解释吗,嗯?你也不用太紧张,只是个小仪式而已,结束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此话令我大为恼火,难道他们将我祭给千子树还不够,还想吃下我死后结出的果实将我化成小镇的一员?!

      “不管你放什么屁,我都得提醒你,”我狠狠地对他说道,“不管你将生命献给谁,这都是谋杀!”

      “谋杀?不不不,”卡特笑得更放肆了,“这是无本获利,千子树就是谷物女神,就是太阳神,其他自然神灵都是狗屁,加起来不如千子树一根树须。”

      原来他始终如我这般明白,根本不存在自然神灵,只有古树妖物。

      队伍在整齐划一的步伐中前进着,步调惊人的一致,简直比专业训练过的仪仗队还整齐。被押着走的我常因步调不齐而摔跤,队伍后方的儿童开始拉起管风琴唱着歌谣,前方的人举着火把为队伍照路,很难想象如此潮湿天气火把还能被点亮。

      刚下过雨的山地泥泞不堪,可包括镇长在内没人害怕弄脏身体,虽然缓慢却仍然稳步前进着。不一会就进入了低矮植物带,再往前就只剩枯死的草木,还有那霸占山头的千古妖物。

      千子树依旧屹立在那群山之上,对比上次见到它时一点没变,或者因为久违的祭祀而兴奋地舞着枝条,使它看上去可怖了一倍。若是我之前没见过它一次,这时恐怕会丢人地惊恐尖叫。

      两名狱卒带我后撤到队伍最后,让其他人围绕在千子树之前,卡特走到树根搭成的祭台上,背对着自己脸状的树瘤。

      “献上我等最崇高的信仰,咿呀!千子树,我等共同的母亲!祭酒,娱神!!!”

      早被马车驮送至此的几坛齐身酒桶被打开坛口,由几名壮汉用容器承接着均匀泼洒在千子树周边的土壤中。吸收血红的葡萄酒后,千子树的外皮似乎也变得更红,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暗红色。

      祭酒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到了正菜。我闭上眼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但似乎仪式流程还没轮到我,那五具棺材被人抬出,棺口并未盖上,能看出包括莉莉在内的五名幼女酣睡在棺内,从胸口的伏动看还有呼吸。

      接着人们开始挖洞,男人们主动从马车上拿下工具,环绕着树干呈五芒星的五角方位挖掘起来,剩余镇民便唱起祝歌,用的是古苏格兰语,我一句都听不懂。

      这时我明白了献祭的方式——落叶归根,活生生埋葬五名幼女!

      “快住手!你们这是杀人!琳达,那里面可有你的女儿!!!”我拼命喊叫着,但这点声音在群体的呼喊声中不值一提,琳达也在和旁人一样欢唱着,仿佛那棺材里的不是她女儿,甚至都不是一个活人!

      震天齐唱结束后,扰人的挖掘声也告一段落,方方正正的五个巨坑列在千子树五方,大小刚好能容纳一口棺材。然后我就绝望地看着五具棺材被抬入坑中,我本以为接下来是一铲一铲地填土,眼睁睁看着女孩的脸被慢慢没入土下,但千子树显然认为这毫无效率——地面下有粗状的、恶毒的根条在蠕动,接着它们伸出土壤覆盖在五具棺材上,仅几秒钟便将坑洞填埋得结结实实,仿佛从未存在过。

      “上帝!耶稣啊!”我忍不住在众人欢唱中惊呼,如果世界允许千子树这般邪祟存在的话,拜托,也请存在正常的神吧!我完全不敢想象棺材被覆盖那一刻里面会是什么场景,那五名女孩是如何被挤压成肉沫,最后被吸入那无穷无尽的圆洞中!!!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女孩被以最最残忍的方式虐杀,她的母亲却热泪盈眶地摘下面具,与其他四名女人一同上前,那些都是被杀害女孩的母亲!

      “千子树收下供品,宣誓来年赐予我们丰收和安康!敢于牺牲的伟大人类啊,请上前一步,千子树不会索取你们的骨肉,你们的奉献将会一并奉还——收下这千子树的礼物吧。”

      五条枝干整齐地垂落在五位母亲面前,那五个献祭女儿的禽兽一起拜倒跪谢千子树的馈赠,那五条被跪拜的魔枝尖端各自生长着一颗赤红色果实,模样如同荔枝,大小将近李子,表面覆盖着细密的毛细血管就像中国的毛蛋,被妇女捧在手中时还在怦怦跳动着,像极了人的心脏!

      “收下吧,你们的孩子被归还给你们,且会变得更好更优秀。仁慈的千子树不会索取我们一丝一毫,得到的都会如数奉还!”

      “咿呀!千子树,我们伟大的母亲!咿呀!来自那莎布·尼古拉斯,万物之母,孕育千万的森之黑山羊!!!”

      卡特的欢呼声下,数千镇民异口同声的朝拜声中,五头名为母亲的恶魔一同吃下了那颗“心脏”,红色的汁液沿着嘴角直直流淌在胸前,但她们不在乎,她们只是在吃、在笑。

      原本以为这一幕幕的冲击已将我的神智刺激到了极限,没想到下一幕才是我每夜万千噩梦的真正起因——

      一根气根从卡特脚下的祭台钻出,笔直地插进了卡特后脑,接着一张巨网拔地而起,手臂般粗,哎呀!蜿蜒曲折的黑红色长条物在漫天飞溅的泥沙中疯狂乱舞着,捕猎着每一个身在现场的人,从他们的身后直直插入后颈,将根须的顶端插入人类的脑干并从中吸取或分泌着什么……

      原来这就是千子树信仰的传播方式,也是阿托姆镇如此寂静的原因!那些人之所以如此愚昧不灵又如机械般地同步运作,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根本不是人,是被蚀取大脑的机器,是被寄生的种子扎根控制的行尸走肉!!!

      而我的惊诧估计也就到此了,千子树当然发现了我这唯一不同的声音——一条根也朝我袭来,哪怕我已脱离了两名壮汉的控制也逃脱不掉了。

      但我并没被扎入大脑,一股强劲的力量从背后一把拉住我将我拖出了树根范围。我看向那拉着我一路狂奔的救星,从未如此感激过此人的突然出现——疯子皮姆!

      “那就是千子树,一切祸害的罪魁祸首?!该死的,就是它抢走了我的琳达!”跑出好一段距离后,皮姆气喘吁吁地放开我,瘫倒在一边捂着手臂痛骂道。我注意到他左臂上有一条细长的伤痕,此时还在向外流出一股脓臭的液体。

      “五年之前我与新婚妻子来镇上度蜜月,该死的信了那广告的鬼话!来这之后才发现车坏了,我们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这镇子会吃人,一点一点地同化人脑中的观念,等到你被彻底同化后,就再也跑不掉了。琳达被同化得很快,她自幼就缺乏社会认同,所以她很喜欢这里大家都一样的归属感。不出两个月她就不认识我了,忘了我,忘了自己身份,然后去见了千子树,彻底自认为是小镇的一员,连同她腹中的孩子,我们的女儿!”

      “而我则一直保持着清醒,因为我深信个人主义,心中坚定相信着自己生而不凡,再加上我这五年里一直制造着噪音,从未接近过千子树。但现在我也中招了,刚才那轮进攻千子树的汁液已渗透进我血液里,不一会我就要变得和他们一样,成为千子树的根!我要去陪老婆孩子了,呵呵,这样也挺好……也挺好……”

      “而你,你能有机会逃出去,我警告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不逃?!你可以开我的车走,就在镇南最偏僻的房子里,离千子树最远。我其实会修车,没让包括琳达在内的任何人知道,我早偷偷地将车修好了,只是我不能走,我还有老婆孩子在这,我要回她们身边,回我爱人琳达和我将要再次出生的女儿莉莉身边……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

      将一串钥匙扔给我后,这位伟大的丈夫和父亲便抱住头在地上挣扎着拼命扭动,扎了根的双腿拔动着拼命向远离我的方向跑去。我很想帮助他,但却什么都帮不了,只能默默拾起他的钥匙,朝指定的方向奔去。

      从后续结果看皮姆最终也死在了镇中,他终究没能带着妻女逃离小镇。唯有对他的死我无比愧疚,若不是为了救我——就如他救了众多别的外来旅客——他本有可能活着逃出去!只是恐怕他也不愿面对抛弃妻女的结局。

      如果将我从千子树魔掌中解救出来的诸神真有灵性,拜托,请让他与妻子女儿在天堂得以安息!

————

      十二、

      我拿着救命恩人给予的钥匙,又返回那一生都不愿再回忆起的小镇。刚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我的奔跑在林中留下了很多足迹,但好在皮姆跑走的脚印帮我分担了一部分追兵,让我得以撤回到人群来时的大路上,希望能靠斑驳的脚印隐藏自己。

      当晚的风很大,树叶被吹起摩擦的响声正好掩盖了我的脚步声,尽管没有月光照明,但我对这条已走过两遍的道路已足够娴熟,有自信凭借肌肉记忆跑回那并不算远的镇子。在离镇子不足百米时,我特意绕行了一段路程,将身穿的小丑服和面具随手挂在一棵树上,随后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倒退了回去,这样便可以伪装成我沿这个方向逃跑的假象,帮我再分担走一部分兵力。

      进镇后我没有走废弃小道而是选择沿主干路行走。一来距离皮姆家更近,二来也是因为小道必然会被重兵把守。我已经分析出了镇民们被控制后的行动原理,千子树就算有再强大的妖力也只是棵没有灵智的树,就算夺人性命也会用另类的方式归还回来,本质不过是个机器罢了,利用它掌控全镇实施绝对独裁统治的必定是人。而所有人虽被控制,但行为本身尚且还在依据人类的行动推演,区别不过会让小镇变得“寂静”,消除了多余的声音,从而只能按照一个人的旨意行事,这个万众归一者必然站在所有人之上,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神授的君权,极有可能还是从祖辈上传承下来,世世代代垄断权力的统治者——这人毫无疑问就是卡特!

      这3649名追兵不过是卡特一人操纵的傀儡,一人与全镇的较量其实不过是我与卡特两人之间的博弈。如此庞大的人数单位在智慧的对抗间其实并无太大作用,只要找不到我,那就权当个摆设。

      看似我的诱敌之计起了些作用,镇上只分布了三三两两几批搜查者,而且领头人都举着火把,位置极好辨认。有一批小队与我擦身而过时距离不到半米竟没看到我,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是的,我做了一场豪赌,将自己隐藏在了一个被发现就绝对逃不掉的地方——镇民的家中!

      阿托姆镇上没有犯罪,因为所有人都通过根与镇长意识相连,也因此没有预防偷窃的必要。家家晚上夜不闭户,这也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我现在随手找个房子藏进去简直毫不费力。

      这无疑是险之又险的一步棋,毕竟在狭窄的房屋内一旦被发现我将无处可逃。但我就是在赌卡特想不到搜查室内,毕竟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从不把低贱者的角落放在眼里。

      搜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也出现了不带火把的隐秘追兵,好在我也足够有耐心,每次仅在相邻的两幢房屋间转移,就如我计算的一样,并无一人搜查室内。这场猫捉老鼠游戏持续了近两个小时,那群步调一致甚至听不出呼吸间隔的可悲丧尸的数量渐渐稀少,而我也离皮姆的破屋越来越近了。

      当我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赢了这场博弈,正欲加快步伐时,一条坚硬无比而又极端具有弹力的东西在窗边偷袭了我,仅一瞬间就紧紧勒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心立即高悬到极限,因为我由触感已辨认出那流体般独特的质感,以及在那表面一开一闭的罪恶毛孔。仅一个瞬间,我就被力拔山兮的怪力高高抛起,于一阵天旋地转间落入地板上,跌进一个黑色圆洞中……

      当我再度回归意识时已又回到那万恶的树下,千子数不知通过何种方式用一支根须跨越了数公里距离将我拽了回来。

      那卑鄙的独裁者依旧在树下嘲讽着我,他此时已完全不隐藏插入脑部和脊髓的数条树根,甚至大半个身体都被千子树吞没进一条条散开气根组成的巨口中,看似要和千子树合二为一。此刻说话的已经不是他的嘴,而是千子树干上那颗卡特的树瘤——

      “是时候结束了,我的朋友。你是怎么认为能逃过千子树的视线的?只要是在小镇范围内,祂就无处不在!”

      我闭上眼不想也无力跟他废话,此时的我已被众多树根条条包裹,毒蛇状的根系像包扎木乃伊般紧紧裹住我,我连像上次一样的挣扎都做不到。

      “我早跟你说过,现在你又何必纠结我们为何信奉千子树?早在1783年卡特家族初建小镇时我们就放弃了自然科学,然后在1935年彻底废弃了基督。对千子树的祭拜从来没有停过,除了那一次意外,这让我们蒙受了极大的代价。但之后就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千子树的护佑会让我们永远延续下去,比世界更长久,直到那伟大母神的降临,把我们纳入众神之殿。”

      此刻说话的不是卡特,也不是那人面树瘤,而是一排排正围绕树干站立、同时用洪亮但却寂静的声音呐喊的3649名百姓,他们的声音排山倒海,唱着卡特一人的心声。

      “早就跟你说过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纳入千子树的子民吧!”

      一阵入骨钻心的剧痛闯入我的脑海,看来是那千子树根用难以描述的方式扎入我的脑髓,开始移入寄生的种子。成吨的疼痛疯狂入侵我的大脑,令其如气球般膨胀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破颅而出。与疼痛同时入侵的是重重黑影,它们在如蛀虫般蚕食啃咬着我的意识,在如幻灯片般播放着的记忆中咬出一条条裂隙,逐渐露出藏在记忆下面的那张无以名状的巨脸——上帝呀!世间怎会允许这般恐惧之物存在?!没有任何词汇足以形容那维度次元之上的、混沌泥潭中漫游着的,擎着无数宇宙为天、立着无数世界为地、以星辰万物为空气吮吸着的、由弦与熵搭建起来的神王王座上端坐着的旧日君主!

      “咿呀!千子树,我们伟大的母亲!咿呀!来自那布莎布·尼古拉斯,万物之母,孕育千万的森之黑山羊!!!”千民齐齐下跪朝拜那千子树,跪拜我面前那张视他们比草芥还卑微的不可名状者。我的口中也开始嘶吼,最后一张标记着我名字的记忆在邪神的喰食前不堪一击,下一微秒就要崩碎……

      “咿……呀……千……子……树……”标志着我彻底堕落的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出口,树根突然从我脑中抽出,犹如被针刺伤的神经线般迅速远离了我的身体。脑中抽搐着将要把我吞入口中的那张脸重新隐入无名迷雾中,支离破碎的意识被一点点拼接回来,勉强让我恢复了清醒。

      我一醒来听到的便是地狱般的漫天惨叫,那一排排原本跪拜着的镇民无不抱头伏在地上痛苦蜷缩着,卡特则在树干上嚎叫着,似被凌迟虐杀的狼,用支离破碎的吼声呼喊着:“快进千子树的阴影里……不要抬头看天……不许抬头看天!”

      抬头望向天空的那一刻,从地狱中被救赎的狂喜萦绕了我每一个细胞,让我前所未有的感到……从未如此激动的感谢与狂喜!!!

      咿呀!赞美的那希腊神话阿尔忒弥斯,埃及孔苏,北欧玛尼,日本月读,中国太阴星君,还有那万万千千掌管月亮的神灵!!!月光!被弄坏的天线和大风!之前我翻墙时弄坏了镇长家的电视天线,导致他看不到今晚的天气预报,预报中刮起的大风吹散了厚重的乌云,让纯洁神圣的月光露了出来!!!千子树怕月光,祭祀时完全不能出现月光,而一系列阴差阳错导致现在那月光正照耀在了被洗脑的信徒上!!!

      可被月光照耀的镇民并没有因摆脱千子树控制而变回正常人,恰恰相反,他们似乎在朝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异变,变成不似人形的另一种生物。而有些原本就在树荫下避开月光照射的居民则在卡特的控制下向千子树靠近,但过程也并不顺利,过度密集的跪拜阵型让他们以同一步调起身时发生大量的碰撞而相继倒地,更何况身后那些已经非人的怪物开始袭击他们,把他们朝月光下拖去。

      但两方的战争谁赢谁输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了,现在我只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逃生机会,不顾一切地向山下冲刺着。千子树尝试过抓我,但伸来的树根一碰到月光就萎缩成灰,完全无法在自己阴影范围外兴风作浪。

      于是我跑了,一路朝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奔跑,连续逃出几公里都甩不掉紧随的咆哮与嘶吼。我一步都没停留,一次也没回头张望那千子树的方向发生了什么,混沌的大脑除了眼前飞驰而过的地形和确保月光一路照耀外什么信息都不处理,所以也没留意那不知从何开始的怪异声响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我仿佛一直能听到卡特的声音,声音始终紧贴在我耳边嘶声竭力的咆哮着:“杀了他们!让他们低头!不许抬头!!!!!!”

      声音直到那一声爆响过后方才平息,那是一声贯绝天地,能令万物息声的爆破坍塌声,我一生听过的所有声音,这世界上曾存在过的全部噪声加在一起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恐怖。巨大的震动直接轰进耳膜将我击倒在地,我才得以看到身后的景象——一条直冲云霄的火焰巨柱从地表冲出飞入宇宙,盘旋着的手臂状火舌和似能吸出人眼珠的瑰丽色彩让整座山林连同黑夜的颜色都被吞噬到仅剩了灰白。这道火柱就如那绝天声响,仅维持了一个瞬间,半刹不到的片刻便仅剩了灰白与寂静,连那流动的水,吹拂的风,爆裂的火,下落的土,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都变成哑然的寂静——

      万籁死寂!!!!!!

      …………

      之后的故事便如新闻中播报的那样,警察在林中遇到了发疯的我,并将我关在医院治疗了数周,才拼凑起我那已然破碎不堪的记忆。

      我没有任何证据可向你们保证以上的内容属实,毕竟我自己也无法记清这地狱般经历中的许多细节。但如果你真的去了那格兰扁山事故地点,看看那方圆十里内无一草一木生长的死亡空地,看看那一夜间烧成废墟的阿托姆镇和那3651具被从内部吸干的人体,那么我想你就至少不会怀疑此事中的非科学部分。

      至于千子树最终的结局,谁也不知道,我只知当警察赶到时仅剩下空无一物的山头和十里范围内寸草不生的荒地。那蔽日遮天的千子树原本生长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直通地下上千米深的巨型坑洞,大小堪比陨石,内部如同蜂窝蚁穴般错综复杂的地下隧道覆盖了整座大山,尤其在阿托姆镇的地下,数量尤其庞大。对于这些隧道的调查工作时至今日仍未完结,没人愿意听信我的说法——这些是被千子树的树根挖掘出的印迹。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了,我只将记忆中能想到的全部写下来,至于是真是假任由你们定夺。也许会有人觉得我是杀害3651人的凶手,对于这想法我不置可否。但我想强调,他们死前就早已成为怪物、成为行尸走肉、成为被千子树和人性的统治欲望悲惨玩弄的工具!这还能称之为人吗?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最好的解脱吗?

      我很快也将克服对寂静的恐惧,并准备在一声爆响之后投入最为公平的绝对寂静的怀抱。只因最近一项调查发现再度侵入我的梦魇,夜夜在不可名状的混沌巨脸之下撕碎着我的意志——巨型深坑的众多分支隧洞贯通了阿托姆镇遗址的每一幢房屋,并在所有遗留居住印迹的房间中留下一个圆洞,其中就包括我在巴克特家中暂住的房间,在我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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