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人间

后半夜的“老城根”大排档终于静了些。油烟味混着潮湿的夜气,粘在皮肤上。刘炘把最后一把竹签扔进油腻的塑料桶,桶沿硌得腰生疼。她直起身,抹了把额头,指尖沾着调料粉和汗水的混合物,早已习惯。旁边摊位的阿强打着哈欠收摊,塑料布哗啦作响。

“炘姐,今天收挺晚啊。”阿强嘟囔。

“嗯。”刘炘应了声,声音带着劳累后的沙哑。她弯腰去推那辆改装的三轮餐车,锈蚀的铁杆冰凉刺手。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发出沉闷的呻吟。这车,还有车上那个斑驳的煤气罐,是她和母亲的全部家当。

回到租住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杂物,弥漫着陈旧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廉价香烟味。刘炘轻手轻脚开门,屋里没开灯。母亲轻微的咳嗽声从布帘隔开的小间传来,像砂纸磨过心尖。床头柜上,几个装中药的纸袋安静躺着,药味无声地弥漫。

刘炘没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熟练地拧开灶上最小一圈火苗。蓝色的火舌舔舐着小奶锅底,锅里是温着的半碗白粥。她没胃口,但必须吃。粥很稀,米粒清晰可数,她舀起一勺,温热滑入食道,稍稍熨帖了空荡的胃和疲惫的身体。

口袋里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是今天的全部收入。离下周的药钱,还差一大截。那个金链子男人最近来得更勤了,每次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简陋的摊位和藏在车斗深处的一个旧木匣子,那是外公留下的唯一遗物,据说里面藏着一张谁也看不懂的祖传秘方。他吐着烟圈,手指敲着桌面:“小炘妹子,你这手艺,这地方屈才了。跟我走,保管你赚大钱。”他的目光让她后背发凉,像被毒蛇盯上。

刘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走到窗边简陋的案板前,案板上还沾着晚餐切配留下的些许葱花末。她拿起一小块剩下的面团,指尖触到那微凉的柔软。不需要思考,她的手指自然地动了起来。揉、捻、搓……面团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延展、折叠,呼吸间,一朵栩栩如生的面塑玫瑰在她掌心绽放。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舒展着微妙的弧度,仿佛能嗅到隐约的芬芳。这是她的秘密,她的“画龙点睛的手”。任何食材,哪怕最普通的面粉和水,在她指尖都能焕发意想不到的光彩。她随手撒上一点白天做椒盐花生剩的花椒粉细末,那玫瑰花瓣边缘竟奇异地泛出微妙的、仿佛晨露般的晶莹感。

这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那些地头蛇觊觎的东西。

“妈,”刘炘端着温水走进小隔间,“喝点水。”

床上的妇人动了动,声音虚弱:“炘儿…累坏了吧?”

“不累。”刘炘的声音轻快起来,把水杯递到母亲唇边,另一只手稳稳地托着母亲的后颈,感受那瘦削的骨头。“明天我做点清汤面,您爱吃的那个味道。”

母亲的嘴角动了动,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天刚蒙蒙亮,刘炘已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手指灵巧地翻拣着新鲜但不算顶好的小青菜,掐掉黄叶,感受茎秆的脆嫩;挑选按堆处理的猪筒骨,敲打听声,判断骨髓的丰满度;连摊主随意抓给她的几根蔫香葱,她也能迅速挑出中间最水灵的部分。她只买最实惠的,但经她的手,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支起摊子,熬骨汤的香气最先飘散出去。刘炘的动作行云流水:热锅、下油、爆香姜片,骨头下锅,“滋啦”一声,油花四溅,浓郁的肉香瞬间炸开。她手腕轻巧地颠锅,骨头均匀受热,焦香混合着骨髓的醇厚气息霸道地占据空气。加冷水,大火烧沸,撇去浮沫,再扔进一小把洗净的米粒——这是外公的诀窍,让汤色更浓白。盖上锅盖,火调到最小,让时间与耐心去酝酿那口奶白的浓汤。

准备工作刚做完,那个金链子男人就晃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眼神不善的跟班。他大剌剌地坐在唯一一张小塑料凳上,皮笑肉不笑:“炘姐,早啊。生意兴隆?”

“还没开张。”刘炘把切好的葱花码在碗底,声音平稳。她感觉到周围其他摊主投来的担忧目光,也感觉到自己后颈微微的僵硬。

“啧,可惜。”金链男点了根烟,“还是那句话,你那宝贝匣子里的玩意儿,拿出来,大家一起发财。你这小摊能撑几天?你妈的药可等不起。”烟雾直喷向刘炘的脸。

刘炘没躲,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用力擦拭油腻的案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看金链男,只盯着案板上一处顽固的油渍。“祖传的东西,不卖。”声音不大,却像石头砸在地上。

金链男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他猛地站起来,塑料凳被带倒。“给脸不要脸是吧?”他一把掀翻了刘炘刚码好葱花的那摞空碗!瓷碗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刺耳惊心。滚烫的汤锅就在旁边!

“啊!”旁边卖水果的李婶惊呼出声。

“干什么你!”卖炒粉的老陈提起了炒勺。

刘炘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意识更快!在金链男的手差点碰到滚烫汤锅提手的瞬间,她猛地侧身撞开他!同时左手抄起灶台边厚重的木头锅盖,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金链男被撞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一拳就捣了过来!

锅盖上传来的沉重闷响震得刘炘虎口发麻,半边胳膊都酸了。她不是打架的料,但从小干粗活练出的力气和常年颠勺练出的稳定手腕,让她勉强架住了这一拳。另一个跟班扑上来想抓她胳膊。刘炘眼睛余光瞥到灶台边刚烧开的一壶滚水!她几乎是本能地后撤一步,身体一矮,右脚猛地勾住一个空塑料凳腿,用力向扑来的跟班甩去!

凳子砸在跟班腿上,他痛呼一声动作一滞。金链男趁机又扑上来,拳头带着风声!刘炘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肾上腺素狂飙。她猛地将沉重的木头锅盖像扇门一样狠狠朝前一推!“砰!”锅盖边缘撞在金链男肩胛骨上,他痛得龇牙咧嘴。刘炘趁机矮身从他腋下钻过,反手抓起案板上一把切骨头的厚背菜刀,刀身冰凉沉重。她双手握刀,刀刃向外,刀尖对着金链男,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油污的围裙上。

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三个男人。但她更知道,往后退一步,她和母亲的一切就完了。那把刀在晨光中闪着寒光,和她眼中那股豁出命去的狠劲儿交织在一起,竟让金链男和他暂时被凳子绊住的跟班一时僵住了。空气凝滞,只有滚水壶尖锐的哨音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妈的……疯子!”金链男啐了一口,捂着肩膀,眼神阴鸷地盯着刘炘和她手中的刀,又扫了一眼她紧紧护在身后的餐车,“行!刘炘,你有种!我看你这摊子能撑到几时!我们走!”他一挥手,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走了。

刘炘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差点脱力。她缓缓放下刀,靠在餐车上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地上是碎裂的瓷片和掀翻的凳子。周围的摊主围了上来。

“小炘!没事吧?”李婶赶紧拍她后背。

“太欺负人了!”老陈捡起凳子,气得胡子直抖,“这帮杂碎!”

刘炘摇摇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她弯腰,默默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手指碰到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划了个小口子,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她只是皱了皱眉,扯了点厨房纸巾按住,继续收拾。

那天晚上,生意异常清淡。金链男的阴影笼罩着这条街。刘炘机械地煮面、捞面、浇汤。当她把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端给一个熟客时,看着清亮的汤底、整齐的细面、翠绿的葱花,还有那颗被她习惯性用筷子尖在汤面轻轻一点、让油脂瞬间聚拢成完美月牙状的煎蛋,她心里那股被压抑的委屈和愤懑突然翻涌上来。她背过身,用围裙狠狠抹了下眼睛。

收摊时,她发现餐车角落里塞着一个旧报纸包。打开,是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零钱,上面压着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写着:“炘姐,挺住。大家凑的,先用。药不能停。——李婶、老陈、阿强 及大伙儿”。

刘炘捏着纸包,那些冰冷的纸币此刻却烫得灼手,一股强烈的酸涩直冲鼻腔。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再次发白,这不是施舍,是沉甸甸的分量。

几天后,金链男又来了,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他脸色有些难看,直接甩了一个文件袋在刘炘的案板上。“算你狠!”他压低声音,眼神复杂,“有人递话……这事算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这个,”他指了指文件袋,“算上次的赔偿。”他顿了顿,看着刘炘手上还没完全愈合的细小伤口,“你这摊子……好好干吧。”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背影竟有些仓促。

刘炘没动那个文件袋,直到他走远。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份签好字、盖了章的同意书,允许她在“老城根”夜市长期合法经营,还有一小叠足够支付母亲下个月药费的钱。她认得那印章,是管这片区的一个小头目。谁递的话?她脑中闪过前几天那个在她这里默默吃了碗面、衣着普通却气质沉稳的中年人,吃完后他只说了一句:“面有真味,人有风骨。不易。”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客套。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刘炘知道,真正的安稳,只能靠自己。

她加倍用心地经营着小摊。那口奶白浓汤的香味更加醇厚悠长,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她开始尝试一些小小的“奇迹”:用最便宜的边角料肉末和隔夜米饭,炒出粒粒金黄、香气扑鼻的蛋炒饭;把蔫了的青菜焯水冰镇,淋上她特调的简单酱汁,竟脆爽鲜甜得让人惊讶。每一个微小的“点睛”之处,都带着她对食材的敬意和对生活的倔强。

一个周末晚上,摊位前排起了小小的队伍。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刘炘动作快而不乱,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老板!阳春面一碗!加双份煎蛋!”一个年轻人喊道。

“好嘞!”刘炘清脆地应着,手下动作更快。

滚烫的面条捞入碗中,舀起一勺滚烫奶白的骨汤冲下,碗底的猪油、酱油瞬间化开,香气蒸腾。撒上翠绿的葱花。最后,她拿起一个鸡蛋,轻轻在锅边一磕,手腕轻巧地一抖,蛋液滑入小油锅,“滋啦”一声,瞬间凝固成完美的圆形。她手腕一翻,煎蛋准确地盖在汤面上。然后,她拿起筷子,在汤面边缘轻轻一点、一划,动作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

奇迹发生了。碗中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凝聚,在灯光下,竟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跃动的、透明的龙形轮廓!那轮廓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随之而来的,是那股汤面的香气骤然变得更加立体、霸道!猪油的丰腴、骨汤的醇厚、酱油的咸鲜、葱花的清香、煎蛋的焦香……所有的味道层次分明却完美融合,像一把无形的小锤,重重敲在每一个闻到的人的嗅觉神经上!

排队的食客们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发出满足的喟叹。那个点双份煎蛋的年轻人眼睛都直了,迫不及待地接过碗。

刘炘没有看食客的反应。她只是专注地拿起下一份面。昏黄的灯光下,锅灶的火焰在她眼中跳动,映照着汗水,也映照着一种平静而坚毅的光。她的手稳稳地握着长筷,指尖带着薄茧,沾着面粉和油渍。案板上的旧木匣子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是枷锁,更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奶白色的气泡破裂,释放出温暖而踏实的香气,弥漫在热闹的夜市烟火气中,像她在这座庞大都市一角,为自己和母亲生生不息地熬出的、真实的人间味道。未来依旧未知,但此刻炉火的温度、指尖的触感、鼻尖的香气,以及身后那片被市声包裹的小小天地的安稳,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她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浓郁的鲜香熨帖着味蕾,也熨帖着那颗在尘埃里开出了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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