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近来的生活,在很多友朋眼中似乎已有些不可理解。当然也只是友朋,偌大的世界之中虽然存在着无数形态相同而神色各异的同类,其他人即使是与我的生活轨迹有些交合,也将极为默契地保持心照不宣的互不干涉,是的,并无芥蒂,并无沟坎,只是心照不宣的遇上又离开。许多的事,最亲近的父母也是未必知晓的,知之亦不尽了然,甚或我们自己也困顿于它们剪不断的纷繁,这个时候,仿佛确乎只是到了那三两友朋那里,倒可以倾倒话匣,争个面红耳赤,无甚么顾不顾忌。
自度生活状态的变异始自初春三月混迹考研之流,后来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考研于久居校园的学生而言原是一种较为理想的出路,此间的意味近乎昔日高考。固然,时下观之其作为社会阶层流通渠道的意义渐已消解,体制貌似有限度开放,实则依旧掩不住历史惯性或说真实脾性之必然——讲究门第、裙带,等级深严亦不减当年,生存压迫则从未舒缓。如是,若非才力、境遇委实奇绝,普罗大众自然唯有无可奈何地鱼贯应试,大抵鲤鱼打挺还是未始没有成功的。
实在地说,试着探探这条幽径也便成了相对而言尚于学术颇有些兴致的我之首选,书是确也看了一些的,如能因此事半功倍倒也并不枉费长久以来的兀自习研。不错,考是当然要考,只是如何应对恐非三言两语便可道尽寒窗十年。我约莫觉得有些蹊跷,人生的遭际不该是非此即彼那么简略,所谓“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反观考生百态:性情逐日压抑,书册埋头抄诵,眼神迷离而有气无力。形同那枯禅大师,终日安坐又似念念有词,习以为然甚而美其名曰专心致志,如此怕是悖了老祖宗本意——“多读书则气清,气清则神正,神正则吉祥生焉。”应试到底充实了青春还是荒废了青春还不及定论,它斫伤学习本身是没有疑问的了。
清儒焦里堂道:“执一则人之所知所行与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读书人执念太重,不问曲直可否,气势汹汹一通狼吞虎咽,假使胃肠生猛消化得干净,也不免一地狼藉破坏了美感。这般下去,莫论修为几何,莫管才识几许,斯文和性灵断乎已无从寻觅。于是,谋其利不正其谊,计其功不明其道,即便果真戴了硕博的头衔,终究没有足够的气质与学养得以装点门面,羽扇纶巾同那满脑肥肠就硬是不协调地绑在了一起,眼看他手执笔墨却呆若木鸡,浮泛着一身俗气。
我是这般说了,自不能重蹈覆辙以欺学误己。看不惯人家的蛮横,又不忍时机耗废,复虑及个人为学旨趣,淡泊而宁静之品相想是须暂置一边,精力全然聚焦社会加诸个人的惶恐不安?我深不以为然,学问就是学问,谋生便是谋生,世风果是到了非把生活的意趣都抛诸脑后方可换取安稳的生计?这番决绝不免在义正词严之时有些仓促而滑稽。无数的人还在谋生,无数人又都抛却了理想,然后,不知何人何时公告天下这便是不可更易之现实之宿命!
在我看来,这弥天大谎横行于世,却比那马戏团的驯兽把戏高明不了多少。狮子还是狮子的模样,骏马也还是好好的骏马,不过它们自打娘胎出来便离了旷野丛林,被人养大也被人教训,从此不晓得自己实是无敌的狮子,奔腾的骏马了罢。它们如今所能不过钻钻火圈,跳跳碎步,傻头傻脑,逗人一乐。它们自然记不得森林和草原的气息,况乎头上三尺处还有驯兽员不可抗拒的威猛的长鞭。而此时此地,我辈恐是像极了那笼中颤颤巍巍的狮子、马匹。
不消说,我没有铜皮铁骨,也是十足怕痛的。然愈是痛时,我愈是想搞清楚何以无物之阵竟能抓住我的痛处,何以它又随即抓住所有青年的痛处。百余年前龚自珍先生有言在先:“卧之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耳。”体制之淫威露出了它改头换面的猖獗,而现今我们呢?可怜,办法未曾稍有新鲜,我们仍是不敢思量如何摆脱,而独独不一而同开始互相劝慰,自舔伤口,甘忍疼痛。正正是寻着了雷池,摸着了红线,欢欣鼓舞,且把那慧眼好生感谢。
噫,顽疾不死,桎梏不除,循环往复,于今尤甚!
这聪明是我极厌恶的,我还是愿看我的书,长我的新知,养我的浩然之气。大概有人又要哓哓了,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宜也。即使是草野学鸠,至少也该明白内心赞许的究竟是大鹏的乘风而起、扶摇而上,而非那丛生的芦苇,植物没有思想,没有尊严,它乐于应风而偃。
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