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相随(四十三)

四十三

加清在出院手续办理处结账,静静地排队。医院里到处是流淌的风,几无所觉地轻拂发丝、面庞。魏松声也来这里吗?他是不是步履匆匆,风扬起他白大褂的衣襟,让他看起来犹如抛开了身后的红尘,走入他内心纯净的世界。

加清望向结账处的玻璃门,心扑通着慌地一跳:那玻璃上醒目地如折枝花卉般映着一株野蔷薇,花瓣轻盈地摇曳。加清的目光从玻璃门上移开,不需要看清晰,目之所及,这宽阔的大厅,魏松声可能走过的地方,有野蔷薇接连开放。

手续很快办好了,走出东院区的大门,加清抬头看天。天空高而远,风从天空深处扑面而来,直灌肺腑。既然必须离开就无牵无挂地离开吧,人生不就是取舍吗?际遇如此就如此,不由己就不由己吧,无所谓!加清向着天空深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冷冷的风吸进胸腔,满心轻松、欢喜地一下子睁开眼。风吹开外套的胸襟,加清为自己终于不再胡思乱想而开心,几乎雀跃地往回走,想若果这时候魏松声站在自己面前,也能风轻云淡地微笑告别吧!

转过街道的拐角,加清一抬头,肺科大楼矗立在前方,突兀地直刺目光。她轻微地一踉跄。也许是路面坑洼不平,她想。但她随即知道这是自己在欺骗自己,绊住脚的不是路面,是那幢大楼的影子——大楼也是绊不住的,只因为大楼里有魏松声。

加清抬头看天,在有肺科大楼插入一角的天空,几片野蔷薇的花瓣缓缓飘落。她放慢了脚步,注目这几片花瓣落地,坠入泥尘。心思不也坠入泥尘!爱恋不也坠入泥尘!不可能的、无望的,再别想!你不见?你看!她的目光转向街道两旁,街道两旁铁艺的栅栏上缠满了野蔷薇藤蔓,密密的花朵点缀枝头,淹没了绿叶。她央求似地将目光投向远方,整条街,一直到尽头,尽头之外,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开遍了繁花,花期即将过了,花瓣已经摇摇欲坠。

加清微垂着头,怔怔在被野蔷薇淹没的世界缓缓行走。

一根游丝样的风荡过,一片花瓣从枝头凋零,坠落头上,绊在发间;又一片,飘飘荡荡,落在地面,一片在肩头微微一颤,还有一片拂过脸庞,一片飞入怀……风起了,枝头片片飞花,苍穹飘飘洒洒,落花不休,掩盖了泥尘,满街已如同铺上厚厚的雪。风呼啸着、旋转着,横扫过路面,席卷了天地,落花铺天盖地,把加清挟裹在里面。

加清在繁密的落花中疾走。野蔷薇,为什么魏松声的面容映入脑海时,想起的是野蔷薇?无情的野蔷薇。为什么?

她急急地穿过街道,急急地走进肺科大楼,逃离风暴样的落花。在底楼大厅,她惶惶环视,野蔷薇都凋谢了,风在大楼里呼啸,落花在空中飘卷,忽而上扬,忽而下旋,东飘西荡,迟迟不肯坠落。

人们在涌入电梯——电梯修好了,加清跟在人群后,电梯门开了,几片花瓣在电梯上空人们触摸不到的地方缓缓飘荡。

加清在住院区的大门外停住了,面无表情凝视着大门:不去想,以后也许会想起魏松声,会的,一定会的,但是现在不能想,什么也不想,这里是只有风在流淌的空荡荡的地方……她微笑地推开沉沉的大门。

病房里,周小冬在缓慢地收拾行李准备出院。加清惊觉自己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整理。以前,不管在什么地方,走亲戚、旅游、培训、住院,不管为什么事,一旦得知归期,或者接近预定的归期,加清都是及时打点好行李,只等回家的时刻一到,拔步便可走,而心思也早已登上归途,急等着下一刻就站在家门前。

加清浑身挂满袋子走出病区大门,到了等候区,把两个装着周小冬日常用品的大袋子放在地上。她冷眼看周宝宏把那两个袋子倒腾到左手又倒腾到右手,终于都拎起来了。谭兰芳只拎她自己的,她每天换来换去的衣服,大红、玫红、翠绿、鹅黄,光这些就两大袋,够她自己拎的了。如若是以前呢?以前,那时候,周小冬还没有说出“离婚”,还没有再次把加清和孩子抛下,还没有后来的事,加清会像骆驼一样,把能拿能背的都放自己身上,只要能走得动,哪怕周小冬爸妈两手空空跟在后面晃荡,加清也毫无怨言,她会说:“他们年纪大了,没关系,我拿得动的!”

加清的物品,哪怕行李的外袋也不要周宝宏、谭兰芳碰到,她潜意识里觉得被他们接触到了里面说不定会爬出一只蝎子,或者,更现实的是,里面会有一丸杀虫剂。作恶,有了第一次,必定会有第二次,第N次。因为,有预谋的恶不是意外和过失,而是罪恶的心一直蛰伏在那里。

加清这时特别怕魏松声出现,她这时何止是狼狈,简直是落魄:左肩上挂着帆布袋,里面装着周小冬的换洗衣物,手里拎着一大袋各式各样的水果,手腕上挂着自己的拎包;右肩挂着周小冬的电脑,手里是一袋杂物:脸盆、饭盒、毛巾、茶杯……哐当哐当一大堆。加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落魄,像打了催化剂似的苍老、颓废,她不在意,人嘛,总要吃点苦,总要老的,何必花时间整那么光鲜。然而,今天,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落魄,她怕遇到魏松声,怕面对别人,怕别人眼中的嫌弃、怜悯;于是,她努力挺直脊背走着,肩、手背勒出两道深深的印。

在街角拐弯的地方,加清回头看周小冬,周小冬走得很缓慢,他身上那种对世界包括对加清的一种冷冷的狠劲不见了,像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精神力量被抽掉了,可怜巴巴的,忍着伤口的疼痛一步一挪。她不禁涌起无限怜悯,停住脚步柔声说:“慢点儿,不急……”

车门“砰”地关上了,加清抬头看窗外的天空,零零落落三两片花瓣在飘落,但在医院上空仍是漫天满地,她曾到过的地方,落花无止无休。加清坐得端端正正,双脚一动不动。她一直看着前方,她觉得如若低头会看见脚周围被挣断的丝线,一层层,一圈圈,万亿根,如野蔷薇花瓣一样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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