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被迫“独自”生活

妈妈从家庭微信群里“消失”了。一周前她还发了4秒的语音,只不过无人搭理,她也就再没“出现”。

少了妈妈的养生或时事链接,家庭群安静了不少,似乎大家都有了自己的乐趣。可连极少看微信的我,偶尔也会盯着老妈空白的朋友圈和消息框发呆,想知道她最近在做什么。

“老妈,最近还好吗?”附上一个害羞的表情包,我难得主动发去一句问候。向上翻看记录,以前都是妈妈主动展开的对话,“你那里冷不冷啊?”“工作忙吗?”接下去才到她真正想说的话。上次也是以妈妈的语音作为对话的结尾,隔了将近半个月。

半天过去,我依旧没得到妈妈的回复。

01.妈妈被留在原地

“老妈现在也好久才回我,都不知道她干嘛去了”不在家乡工作的妹妹同样发现了其中异常。

如果我没记错,在消息发过去的13点,妈妈应该刚结束家务,准备吃饭。如果是以前,半小时内一定会得到她的回复,可这次她似乎完全没看到手机的信息,在做什么也无法得知。妈妈现在的生活竟成为一个谜团,以棱镜的反射光覆盖一切的可能性,无法用“应该”这种陈旧经验来全盘概述了。

说着“每天都一样,有什么好记”的妈妈从不做日程管理,几乎就凭习惯过日子。她的每天都是一样的——哪怕是周末,早上6点半的闹钟只需响一遍,她就会从床上爬起,洗漱,清洗一家人的杯子,吃早餐,扫地、拖地,顺便把我们叫醒。虽然每件都是零碎小事,但妈妈总会忙到中午。我们都在家的话,她还得在家务结束后替爸爸准备早餐,煮好我们三人的午饭。饭后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她就会休息,午睡到下午4点,下楼买菜再做饭,7点半吃完晚饭,出门到1公里不到的体育中心散步,再回来洗澡,玩手机,偶尔会跟着我们看看电视,0点一定是她入睡的最晚时间。

家里的分工清晰有序,如果将每个人比作太阳系的一颗星球,那么负责赚钱养家的爸爸毫无疑问是中心的太阳,我和妹妹是地球,妈妈则是环绕我们的月球。她全部的生活都围绕这个家展开——把家里打扫干净,好好照顾我们,她的全世界就是我们。

所以我强烈希望妈妈“能干些什么”,尤其是当小两岁的妹妹也要到外地上大学时。爸爸有稳定的工作,每日晚出晚归,几乎没有休息日。只剩妈妈一人呆在家里,和扫把、碗筷、床打交道,她将开始长期的“独自”居家生活。

在我们出发前,她脸上时常挂着肉眼可见的落寞神情。尽管我们起劲地替她规划日后的生活,鼓励她多为自己考虑,“做自己爱做的事”,去读书也好,学学写字也不错。但从她的角度看,这是一种没有移情的责任推脱。我们夺走了她长达20年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力,却因各自的远去才重新交还到她手里,然后在一边嚷着加油的口号,把她独自遗留在原地。

那时她的口头禅是“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孤孤单单...”,全靠一台巴掌大小的手机来排解孤独。妈妈给家庭群贡献了很多活跃度,除了发“震惊”标题的新闻链接,她还会频繁制造语音矩阵,点开后都是些日常的问候,最担心我们没有按时吃饭。她也会在自己吃晚饭时,拍下曾经一家人吃饭的大桌上只摆了一菜一肉一碗饭的照片。等有人接话,拉长的叹气声之后,她就搬出那句口头禅,“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吃饭,孤孤单单”。不论是怎样的话题最后都会扯到她的孤独,我们只好发表情包让她“加油”。

令她糟心的还有其他事。爸爸饭店的生意不好,还得支付我们上学费用等各种巨大开销,家里的财政情况异常艰险。棘手的现实消磨了父母间的感情,和众人对妈妈的“耐心”——和绝大多数家庭主妇一样,妈妈的劳动也被无视,被认为躲在家里“享乐”。最后在亲戚们的催促下,妈妈只好试着去找工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她们怎么会要一个连地图都不会看的中年妇女”“在面包店工作可是要站一天的,我身体也不舒服,怎么可能”...她和就业市场完全脱节,市场不愿接纳一位上份工作停留在2000年前,满身伤病,没有现代技能的中年妇女;而妈妈也害怕出去工作,人际交往、体力付出、技能学习都是无法解决的大难题,足以吓得她“一想到要去上班就整晚睡不着”。她习惯了呆在家里,那才是自己可以主宰的世界。

后来在各种借口的推脱、抗议下,妈妈能继续留在家中,可没法再心安理得地做家庭主妇。晚上7点家里的灯亮着,妈妈都会害怕被附近的熟人看到,来问“你没出去(工作)吗”。于是,她选择用一个万能的谎言来应对任何询问,“不用担心,我现在和我妹一起搭伙做生意了”。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独处时间,妈妈都用在情绪的内耗上,活在外界的评价和议论中,妄想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与理解。她几乎是孤立无援地忍受那段艰险的时期。即便念叨了无数遍自己的悲惨情境,也没法吐出那团如鲠在喉的污物。她就这么憋着,任由苦闷、郁结、不快情绪将她吞噬,最终以各类病痛的形式表现在躯体上。在家人、使命和自由都离开后,连健康都想抛下她,妈妈被留在了原地。

02.“人有事做总是好的”

“我最近可能玩太多手机了,眼睛朦朦的看不清”。某次回家的饭桌上,妈妈抱怨自己视力的下降,过去她站在家的阳台,也能望见马路对面裁缝店里阿姨偷偷摸摸的小举动,现在连挂在墙上的钟,她也得眯着眼,才说出一个不确定的数字。即使得了结膜炎,她还是舍不得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妈妈开始没有预兆地沉迷网络世界。当我们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没法把手机从她的生活中剔除。如果手机只是用来社交就算了,偏偏妈妈做起了“玩手机也能赚钱”的美梦。每次和我们联系,都不忘叮嘱别相信所谓“赚钱神话圈套”的妈妈,却在听闻小姨通过手机app成功提现2000元后,下载了第一款赚钱软件——某短视频软件,通过看20秒左右的广告视频来赚取金币。不到半个月妈妈真的收到一笔实际的入账,虽然加起来只有40元,这让妈妈彻底相信了“原来赚钱真的那么容易”的广告语。某次无意点了一下正在播放的广告,手机自动下载了消消乐和填成语,她发现了新的赚钱方法,将时间都挪去了玩小游戏。

游戏设计得非常直白,妈妈玩多几盘也渐渐掌握了规则,尤其是怎么能赚到钱的部分。曾是电子设备“傻瓜”的她现如今能熟练切换游戏的各个界面,完成眼花缭乱的任务以赚取金币。为了多劳多得,她终于有了时间管理的意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除了像跳舞和做饭——这些需要同时用上手和眼睛的活动外,妈妈都会见缝插针玩几局游戏,有时干脆双线运行。好几次走路她光顾着看手机,错过2次绿灯不说,还差点被路上的杂物绊倒。根据两个游戏的提现难易,她决定把更多时间放在成语游戏上,可还是会在每日0点打开消消乐签到,只有连续签到才能拿到翻倍的金币。自此她收获了此前从未有的“紧逼感”,因为“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尽管我们都在劝她“回头是岸”,但妈妈并没有听进去,“差一点就能提出来了”。期间自己不是没有动摇过,看着最后奖励的钱从每次1元到0.01元,终点似乎越来越远,她不能理解甚至沮丧。可只差2元,再多点好运气便能得到这最终的酬金。她用更多华丽的理由说服我们和自己。比如“人有事做总是好的”,爸爸原先会因为妈妈每晚玩游戏不再和他聊天而郁闷,但最后他想通了,妈妈终于有了自己的乐趣也不算坏事,而且妈妈也会向爸爸请教这个成语该怎么填才对,“通关了,你爸也很满足啊”。

只有我和妹妹,两个长期不在家的人,高举“反对大旗”,还要给妈妈的手机装上使用时间健康监控,设定“青少年模式”。“别给我装这些骗人的有毒软件”妈妈偶尔被逼急了,就会翻出旧账“你们以前也是这样啊,手机不离手,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妈妈努力抵抗的样子,像极了我们以前把珍贵的玩偶护在身后。家庭“权力”的天平似乎发生了彻底的偏转,轮到我们对妈妈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与期盼,而妈妈慢慢站到了我们以前的位置,懦懦向上抬起眼睑,喃喃自语,表现出内心的不服。

在打通1000关后,妈妈妥协给自己降低了标准,把3元的提现总额作为对过去全部付出的补偿,达到额度就收手。然而,提取的条件从日提变成几日一提,最初还能提出1元到后来一次只能提出6毛。妈妈终于承认,“这些钱是不可能提出来的”。她卸载了游戏,并宣称再也不下载任何游戏。“玩游戏还不如听小说”,转眼她就投入到网络小说的怀抱。哪怕是十五分钟的小憩时间,她也不会把声音关掉,而是在流水线般复制生产的故事中睡去。

大概在梦里,她会梦见自己成为了音频小说中的女主。尽管出身农村,还是凭借自己出色的才华和智慧,在故事的结尾收获了成功的事业、富可敌国的财富,以及与贵族皇子的幸福生活。妈妈把头歪在椅子上,嘴角上扬,鼓起了两侧的脸颊肉。

03.断舍离后,妈妈打开了另一扇“窗”

家里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衣柜,可除去自己房间的衣帽间,妈妈还会来霸占我们的衣柜。每件衣服都是她的“最爱”,哪怕不适合也不舍得丢掉。同样地,对于其它东西,她也不加挑选,任其进入自己的心。

妈妈是71年生广东人。在崇尚宗族,讲究团聚的广东,哪怕关系再差,最好也不要“闹上台面”。和讨厌的亲戚断绝关系,不再来往,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以前妈妈也和多数人一样,对不健康的人际关系极力忍耐,再反噬到自己身上。

妈妈提起在家的往事,很少会露出温暖的笑意。一旦开始这个话题,她就止不住变得尖酸刻薄,眼睛挤成三角形,鼻子化成烟囱不住往外冒气。她出生于贫困的农村家庭,在5个孩子中她排位老二,加上是个女孩,注定要受欺负和被忽视。妈妈记住的都是不开心的事,小到外婆将自己的旧衣服以5元高价卖给她,向10岁不到的自己讨钱,大到因为外婆不同意她再也无法继续上学,只能偷偷攥着布袋痛哭。在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妈妈没奢求能得到什么爱、理解与认同,她甚至很少有能吃饱的机会。外婆和姨妈会在她去放牛的期间偷偷先把饭吃了,再将剩下的饭菜藏进上锁的房间里。妈妈饿极了,只能吃不干净的叶子,从鼻孔钻出一条比手指还长的虫子,痛得她满地打滚,还换来了外婆和姨妈一句鄙夷的诅咒,“还没死吗?别拦着我们吃饭”。她如野草般,咬着牙在家人们的恶意中长大,再憋足一口气离开那里。结婚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梳妆台和大床,不用再担心会在晚上被赶出去,去不同人的家中借住、躲风,在物质现实层面她尝到了大仇得报的滋味。

可过去的伤害永远烙印在妈妈的血液里。每到吃饭时间,那张饭桌就化成她的控诉桌。这时最好保持沉默,如果试图说一些隔靴搔痒的话,诸如“你不要再关注那些人了,过好自己的生活”,不仅毫无用处,还会直接伤害我们的关系——持续的冷战,与一点即燃的争吵。在她心里可以将所有认识的人划为两个阵营——站在她这边的,和站在对面的。她坚定把家人们划入至自己的领地,一旦发现连“女儿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便会被离奇的愤怒折磨。世上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我们是那些不幸故事的固定听众,也没法复制般体会她的感受。在那张承担了太多议论和分歧的饭桌上,她应该不止一次感到孤独,即使大家都在身边也只有自己在孤军奋战。

谁知听不进任何劝解的妈妈,却主动拔下了对立的旗帜,转身离开了战场。“我和那几个人已经断绝关系了”妈妈宣布时还带了一点骄傲。钱成为最后的导火索,借钱不还这种滥俗剧情的屡次发生,让本不牢固的亲情大厦逐步瓦解、崩塌。作为受益方的姨妈和大舅一家,依旧改不掉小时候欺负妈妈的恶习。那种指桑骂槐、道德绑架的关系让妈妈回想起那条从鼻子里冒出的虫,钻心的疼痛打醒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删微信,屏蔽朋友圈,拉黑电话,感谢这些现代通讯手段,它们在服务于关系连结的同时,也能让关系的结束变得更加简单直接。“别再和我说任何关于他们的事,我不想知道”。

自从主动和姨妈失去联系后,每年春节她不再强迫我们一定要行使晚辈的问候义务,也再没回过那个承载痛苦回忆的老家,直接扼杀掉现实见面还得尴尬寒暄的机会。外公外婆去世后,过去的不幸和“不必要”的往来一并划上了句号。关掉会引发负面情绪的窗口,妈妈打开了另一扇窗,心也随之舒适开阔起来。

“最重要是(自己的)心情”这句新的口头禅,曾在关系断舍离的最初给予她力量。现在她只同感到舒服的人来往,把重心转移到珍视的人和事上。对于永远不会消失的议论声,她学会慢慢释怀,毕竟不可能所有人都会接受你。那个全身冒火的妈妈很少再出现,取代过去的是一个老在嘻嘻哈哈的妈妈。近期我向她坦白了“焦虑症”的病史,本来还纠结要怎么解释才恰当,谁知她一听便明白了,并平静地接受,从嘴里蹦出了一段段人生哲学,听得我傻眼也敬佩。这还是那个只会用指桑骂槐来造句的妈妈吗?原来我们家最有生活智慧的人是她。

妈妈真正做到了爱自己、关照自己,和新闻里那些驱车远行的阿姨们一样,她也是一个超级酷的女人。

04.妈妈的新生活

“你都不知道,老妈现在可野了”一个月前,妹妹回家长住了一段时间,和我打电话时描述了妈妈最近的生活状态。“她现在还带头晚睡!”

如今妈妈终于重新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她不再遵循早睡早起的健康时间,像一个在寒风中长期忍受饥饿的人终于喝上热汤,只想一碗接一碗灌满身体。新的习惯已养成,如今她失去了对时间的灵敏把握。好几次零点后我还会收到她发来的微信消息,想来她大概是侧躺在床上,压住左手肘,脸部松下的肉堆在枕头上,竖起右手中指点击屏幕,看见什么想到我们就一键转发。她拥有了更多时间躺在床上,然而睡眠质量开始下降。以前开着灯声音外放的情况都能睡着,现在不时就听到她抱怨“一夜未眠”。睡不着的时间里,她会把衣柜里全部的衣服都拿出来,试穿整理,不合适或款式过时的就放到楼下的车库。

“你知道妈妈现在还敢在人群里跳舞!”这倒是我无法想象的画面。其实,最开始妈妈跳广场舞这件事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是个害羞的人,长期的运动方式都是平稳安静的步行,哪知她会在直白嚷着情爱欲望的歌词里,甩动自己的胳膊和屁股。正式把跳舞加到她的日程是在我读大二时,感谢手机短视频让她无意接触到广场舞教程,之后便拥有了一个新爱好。原本她都挑着我们放假回家的时间,逼着我们帮她批量下载够用半年的广场舞视频,在下一个假期到来的间隔,她每天就跟着手机里的视频,将客房或大厅变成一个人的广场,在激昂的旋律中舞动出汗,直到爸爸起床才结束去洗澡。后来我偶尔发现了妈妈竟然有小红书号。“我用它来看菜谱,和跳广场舞”妈妈专注地往脸上拍打精华水,对着一旁大惊小怪的我说,“你也可以多看看,挺有趣的”。不论我们如何“嘲笑”,她也日复一日在早上穿上特意准备的布鞋和服饰,跳两个小时。可不变的是,她永远只在家里对着镜子一个人跳舞。正如以前我们从未想过妈妈会爱上跳舞,现在也没法想象妈妈敢到人群里跳舞。

我有幸在今年春节回家时看过这个传闻中的场景。夜晚的江边,人们散完步后就会坐在江堤的阶梯上休息。常有人拉来一套移动的卡拉OK设备,旁边还摆上一个迪厅彩球,以此专门售卖点歌收费服务。点歌的通常是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们,除了苦大仇深的华语情歌外,他们最爱的还有DJ舞曲。震耳欲聋的音乐在地面上汇成一股音浪,夜幕中彩球闪动的光恰到好处,人们开始放肆舞动,仿佛这就是一个天然迪厅。

妈妈就在那群狂欢乱舞的“群魔”中,她闭上了害羞的眼睛,把身体完全交给节奏,虽然不如广场舞那样“美观”,但在音乐进行的3分钟内,她像乘风穿过云层的少女,任性地横冲直撞,把现实的一切都踢下了云端。贾樟柯的电影和眼前这个场景重叠在一起,“江湖”大概也不过如此。江边吹来一阵带鱼腥味的风,让我这个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裹紧了衣服,而舞动的人群却敞开了外套,越来越往行为艺术的趋势发展。妈妈没有和谁互动,在队伍的边缘一个人投入地蹦跳,头发、眉毛和嘴角都跟着向上飞扬。她脸上那种放松自得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终于,当日接近23点,妈妈回复了我,只有两个字,“还好”和一个微笑的表情。10分钟后,消息框出现一个红点,是一段20秒的语音。她的语气听着无任何不妥,还有些上扬的惬意——

“我去跳舞了,还和你小姨坐在江边聊天吃东西。现在才回来,不说了,我要去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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